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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霆军哗变
    湘江的雾气裹着深秋的寒意渗进军帐,挂在帐篷角的马灯在潮湿空气里晕出昏黄的光圈。

    赵铁牛盯着掌心里那枚泛着铜绿的\"咸丰重宝\",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边沿的缺口。

    铜钱边缘的毛刺刮得指腹生疼,他却像自虐般反复摩挲,这是他三年来领到的第一笔饷银,本该是五两足色的银锭,却变成了八十枚这样的铜钱。

    帐外传来马匹不安的响鼻声,混着伙夫剁咸菜的钝响。

    赵铁牛数到第三十七枚时,发现有两枚钱面\"寳\"字少了两点——这是长沙官炉私铸的记号。

    同治二年的夏天,他在岳州城头见过成筐这样的劣钱,被太平军用投石机抛进城内,砸得守军头破血流。

    \"老赵,数清楚了?\"同帐的张小六凑过来,后颈上那道蜈蚣似的刀疤跟着颤动。

    赵铁牛注意到他左手缺了无名指,那是三年前在九江被炮弹削去的。

    他把铜钱哗啦啦倒进粗布口袋,\"八十三枚,还差十七枚。

    马厩的老王更惨,拿的全是私铸的沙板钱。\"

    张小六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露出半截熏黑的兔腿:\"粮台库后墙的野狗洞,昨夜叫兄弟们掏开了。\"

    赵铁牛嗅到肉香,喉结不自主地滚动。

    上次沾荤腥还是端午时节,鲍超将军巡视大营赏下的半碗腊肉。

    帐外突然传来喧哗,十几个兵丁簇拥着粮台官往中军帐去。

    赵铁牛认得那个粮台官,上月押运粮草时,他亲眼看见对方往漕船上装私盐。

    此刻那人紫涨着脸,镶玉的瓜皮帽歪在一边:\"反了你们!这都是按章程办的!\"

    \"章程?\"有人冷笑,赵铁牛认出是火器营的胡麻子,\"上个月抚台衙门拨的十万两裁军费,到咱们霆字营就剩这些个铜子儿?\"

    话音未落,几个兵丁已经抽出腰刀。赵铁牛注意到他们的右手小指都戴着铜戒——哥老会的暗记。

    粮台官的皂靴突然踢到赵铁牛脚边,他弯腰去捡时瞥见靴筒里掉出张当票。

    模糊的字迹里,\"翡翠扳指\"、\"纹银二百两\"几个词在火光里跳动。

    想起战死的同乡李二狗,临终前托他捎给老母的饷银至今还压在营帐底,赵铁牛攥着当票的手背暴起青筋。

    夜半梆子响过三声时,赵铁牛被张小六摇醒。

    帐外火光晃动,隐约听见马蹄声在辕门处打转。

    \"刘二爷传话,\"张小六压低嗓子,刀疤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寅时三刻,后山松林。\"

    穿过哨卡时,赵铁牛闻到张小六身上飘来淡淡的檀香味——这是哥老会香堂特有的气味。

    三年前在鄱阳湖剿匪时,他曾在水贼尸体上闻到过同样的味道。

    月光掠过张小六后颈,那道刀疤下隐约显出青龙纹身的鳞片。

    松涛声裹着潮湿的雾气,林间空地聚集着百来号人。

    赵铁牛看见火把映着十几面\"洪\"字旗,心头猛跳。

    刘二爷站在半截树桩上,靛蓝长衫下露出绣金线的马面裙——这是哥老会\"红旗老五\"的装束。

    火光照亮刘二爷腰间悬挂的青铜罗盘,盘面刻着\"癸亥年制\"的字样。

    赵铁牛猛然想起同治二年在祁门大营,鲍超审讯太平军俘虏时,缴获过同样的罗盘。

    当时那俘虏狂笑着喊:\"天父降诏,癸亥当兴!\"

    \"弟兄们!\"刘二爷的声音像铁勺刮锅底,\"鲍军门回川奉母,曾大帅要裁咱们。可曾有人问过这些银子往何处去?\"

    他从袖中抖出一卷文书,\"武昌道台给两江的密函,要拿咱们的遣散费修黄鹤楼!\"

    文书在众人手中传递时,赵铁牛借着火光看见页脚盖着湖广总督官印。

    纸面残留的朱砂痕迹让他想起去年在安庆见过的《剿匪纪略》,那些被红笔勾去的名字,最后都变成了长江边的无主荒坟。

    人群炸开锅时,赵铁牛瞥见胡麻子正往几个什长手里塞东西。

    借着火光,他看清那是刻着\"反清复明\"的桃木符。

    突然一声炮响从江面传来,刘二爷抽出腰间的左轮手枪:\"水师营的兄弟得手了!抢了军械库,咱们投汪海洋去!\"

    江风送来火药与血腥的混合气息,赵铁牛跟着人群冲向武库。

    路过中军帐时,他看见粮台官的尸体倒挂在旗杆上,镶玉的瓜皮帽不知去向,发辫末端系着的铜钱在风中叮当作响——正是白天发给他们的\"咸丰重宝\"。

    黎明前的武昌城在血色中醒来。赵铁牛跟着人流冲进武库时,闻到了熟悉的硝烟味。

    二十门克虏伯后膛炮整齐排列,木箱里的雷明顿步枪还裹着油纸。

    他突然想起同治元年打安庆时,鲍超亲自示范如何装填西洋火帽,铜制的击砧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手指抚过冰冷的炮管,赵铁牛发现其中三门炮的铭文被刻意磨平。

    这是湘军惯用的手段——将缴获的太平军武器改头换面。去年在庐州,他们就这样处理过三十门太平军的\"九节炮\"。

    \"老赵!发什么呆!\"张小六扔给他一杆恩菲尔德步枪,\"赶紧装弹药,绿营的马队出城了!\"

    铅弹入膛的瞬间,赵铁牛听见城头传来熟悉的梆子声。

    那是湘军夜巡的讯号,此刻却被叛军用来指挥劫掠。

    他想起三年前初入军营时,教头演示的\"五更轮哨法\",如今倒成了反攻官军的利器。

    逃亡第七日,他们在鄂西的深山里撞见了周宽世的斥候。

    那是个下着冻雨的黄昏,赵铁牛蹲在溪边灌水囊时,听见对岸林子里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

    他刚要示警,三支弩箭已经钉进身旁的树干。张小六的刀疤脸在雨幕中扭曲:\"是湖南新军的快枪队!\"

    雨水顺着恩菲尔德步枪的膛线流淌,赵铁牛在岩石后窥见对方装弹的动作——不是湘军传统的纸包弹,而是闪着铜光的金属定装弹。

    这种弹药他只在江南制造局的展示中见过,当时洋匠人夸口说\"一弹抵十勇\"。

    炮声是在子夜响起的。赵铁牛从未听过这样的轰鸣,仿佛天雷贴着地皮滚动。

    他趴在乱石堆后,看见曳光弹划破雨夜的轨迹——那不是湘军惯用的劈山炮,而是带着白烟的榴霰弹。

    周宽世居然调来了江南制造局的新式火炮。

    爆炸掀起的泥土里混着发黑的碎骨,赵铁牛认出半块刻着\"霆\"字的腰牌。

    那是火器营王把总的遗物,三天前此人还吹嘘要夺回武昌城。

    如今腰牌上的红缨已被烧焦,像条蜷缩的死蛇。

    \"轰!\"一团火球在三十步外炸开,气浪掀翻了两个正在装弹的兄弟。

    赵铁牛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流进眼睛,分不清是血还是雨。

    他摸索着去抓那杆恩菲尔德,却摸到半截冒着热气的断臂。

    断指上戴着的铜戒滚落脚边,内侧刻着\"地振高冈\"四字——这是哥老会山堂的切口。

    赵铁牛突然想起刘二爷举旗那夜,林中响起的不是寻常炮声,而是水师营特制的\"水底龙王炮\"。

    晨光初现时,赵铁牛看见了那个站在炮车上的身影。

    周宽世穿着西洋式呢子军服,胸前的千里镜反射着冷光。

    十二门克虏伯野战炮排成新月阵,炮手们正在用标尺测量射角。

    在他们身后,三百名快枪手呈散兵线展开,铜壳子弹在弹夹里叮当作响。

    新军阵中飘来淡淡的煤烟味,赵铁牛看见炮兵阵地后方停着两台蒸汽动力的弹药车。

    这种洋机器去年才在天津港卸货,没想到这么快就投入战场。

    他突然明白那些精准的炮击从何而来,有蒸汽机驱动,装弹速度比人工快了三倍不止。

    最后的冲锋号响起时,赵铁牛跟着十几个袍泽跃出掩体。

    他记得鲍超说过,面对火炮要快速近身。

    但这次不同,炮弹落点像长了眼睛,每一发都在人群最密集处炸开。

    冲到百步距离时,他听见周宽世冷峻的命令:\"换霰弹,全炮齐射。\"

    铅丸穿透身体的瞬间,赵铁牛竟想起同治元年的那个冬夜。

    在安庆城外,他亲手点燃太平军火药库时,也是这般灼热的疼痛。

    不同的是那次他胸前挂着鲍超赏的功牌,此刻却嵌着自家火炮的碎片。

    世界在那一刻变得很慢。

    赵铁牛看见无数铅丸在晨光中织成银网,看见张小六的刀疤脸像瓷器般碎裂,看见自己胸前的\"霆\"字营牌被击穿。

    倒地瞬间,他恍惚望见长江上的白帆,想起三年前那个雾霭沉沉的清晨,鲍超站在旗舰上宣读圣谕,湘军水师的龙旗在朝阳中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