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岛南区,浅水湾道。
沙滩边上的一座山。
白天这里的风景一定很好。
阳光,海浪,嬉笑人群。
但是夜晚静悄悄,若不是沿路有路灯,怎么看也是个荒山野岭,杀人抛尸之地。
出租车到达56号别墅区。
下车时,陈学兵抬眼一看,几栋米色外墙的别墅相隔十几米排开。
“哟,新别墅啊,刚买的?”
“前年买的。”辛梦真付完账走过来,嘴角翘起微微骄傲的弧度,指着环形沙滩另一边的山说道:“喏,那边89号别墅,是李嘉诚的别墅,听说李兆基也在这里买了物业。”
陈学兵呵呵道:“李嘉诚的别墅可多了,他不是在半山别墅区也买了吗,听说那边能看到中环天际线,我还是喜欢住高的地方。
“这边比半山贵好不好!”
“哦,多少钱?”
“三万一平尺。”
“地面还是建面?”
“这是成品别墅,当然是建面啦。”
“嚯,这一栋不得八九百平米的建面啊,上万平尺?三个亿?”
“不到,好像两亿多,有些面积没算。”
“嚯,你爷爷够舍得的啊。”
“就是因为买了这套房子,爷爷才让我们搬来香港,我爸也有一套房,在中环,不过很小...这里只有我爷爷和叔叔一家在。”
"??"
陈学兵愣了一下:“你爸不是亲生的?”
“什么啊!”辛梦真鼻翼皱了皱,“我婶婶怀孕了!这边安静,方便她调养!我也有钥匙好不好!”
“哦,你爷爷就你爹和你叔叔两个儿子?竞争也不大啊,搞得这么苦大仇深的干什么。”
“我还有个姑姑,在广州,我爷爷还有个干儿子,视如己出,一直是这个伯伯在管总公司,不过我伯伯不能生孩子。”
“...好家伙,你们家这组织结构还挺完善的啊,居然还有东厂。
“你...进去可别乱说!”
“我是嘴贫,又不是傻。”
“你就是傻。
俩人聊着走进入宅道,经过了一个小喷水池,到了别墅门口。
辛梦真打算摁门铃,陈学兵却听到隐约有话声,于是拦住了她:“你不是有钥匙么?”
陈总此刻脸上的偷感很重,还有点八卦。
辛梦真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从手包里找了找,拿出钥匙开了门。
声音一下清晰了。
是个小孩。
“那我默写完这首诗能不能玩会游戏机啊?”
“行行行。”有个女人的声音。
“不行。”一个男中音颇为洪亮,“再默写一首杨万里的《小池》,美琳啊,你也是搞艺术的,要跟他讲明白古诗的意思,不能光背就算了,鹅鹅鹅,光背下来多简单?那是一幅画!动态的画!歌、浮、拨,这些字用得很精妙
的,你要跟他讲清楚!”
“爸??我怀孕了!请个老师来教启铭不行吗?”
“请什么老师,你的画廊交给别人打理,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我说什么了?孩子每天在家就这么点时间,你们做父母的都不愿意关心,当初梦真就是我教的,教得倒是挺好啊!但是怎么样呢?长大了跟父母不亲~!以后我
们家里的孩子必须父母亲自教,这是我定的家规!自己的孩子都带不好,就没资格继承企业!”
陈学兵在门口听笑了,眼神揶揄着辛梦真。
你爷爷还专门因为你定了条家规啊。
辛梦真似也没有听过这些话,愣愣的,站在门口竟没有动,还想听下去。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妈妈一直要带着弟弟寸步不离。
“好好好,爸,那我生了能不能换辆保姆车?我带两个孩子不方便,最好能请个司机。”
“世成又不是不挣钱,他有股份还有自己的公司,让他自己给你挣,等启铭读中一了,我给他买一份一千万的成长基金。”
“哇,一千万,那我能买好多游戏机了!”小孩欣喜道。
陈学兵听得又笑了笑,看样子也没得过什么钱花,这老头子对家里的孩子还是不算偏心。
“爸??”女人却道:“你不能这么偏心吧,梦真办那个工厂,你给她一个亿,一个亿啊!”
“梦真那是...”
“爷爷,我回来了。”辛梦真赶紧把门推开了,不想让陈学兵听到爷爷和婶婶蛐蛐自己。
里面的话声戛然而止,陷入了安静。
辛梦真给陈学兵找了拖鞋换上,走进宽敞的挑高客厅时,盘着长发的女人发现辛梦真后面跟着个男人,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梦真,这是...”
沙发区的老头却立马放下书本,站了起来。
“辛总,你好。”陈学兵淡笑着打了个招呼。
他其实有些意外,没想到辛梦真的爷爷是个挺高的光头,鹰钩鼻,略带西方人的长相,看着比她爸还要健壮一些。
“小伙子,你好啊,坐。”
同样的招呼,在老头这儿似乎没有起到疏离的效果,反倒让他笑容深了三分。
陈学兵没坐,打量了一下在餐厅读书的小孩年龄,笑道:“听说辛总在做化疗,身体好些了吗。
刚才辛梦真没注意到,他可注意到了,老头说漏嘴了。
香港目前是“6+5+2+3”学制,小学六年,初中三年(中一到中三),高中两年(中四到中五),预科两年,大学三年。
这小孩看着也就刚读小学的年纪,老头要等他上中一才给买基金。
这完全不是生死难料的样子嘛,甚至对自己的寿命充满信心。
“呵呵,以前我是偏分,三七开,现在是留不了头发了。”老头摸了摸自己的头顶,笑道:“不过谢谢你的关心,我身体最近还不错。”
“那就好,辛梦真的工厂,辛家要投资,您的身体可不能有事,否则得乱,还不如不要参与。”
陈学兵笑呵呵给了老头一个抉择。
你继续装,我可就走人了。
“哈哈,那是梦真的生意,和家里无关。”辛廷烨却道。
辛梦真发现了对峙的气氛,立马开口缓和:“爷爷,陈总今天来香港开会,和我聊工厂的事情聊得有些晚了,在家借住一下,你让梁姨给他收拾个房间吧。
“哦,好。”辛廷烨转头看向儿媳妇:“美琳,你叫一下小梁。”
“陈学兵?你是陈学兵?”徐美琳惊喜地道,而后见陈学兵没有客套的意思,赶紧又道:“啊,好的爸爸,梁姐!梁姐!来一下,给客人准备个房间!”
家里的阿姨立马从一楼房间出来,给陈学兵准备洗漱用品,又上楼去打扫。
辛廷烨则像没事人似的继续看了几分钟书,见陈学兵和辛梦真两人无话,起身对辛梦真道:“你们在这儿坐吧,有我这个老头子你们不自在,我上楼。”
陈学兵笑了笑,这老头挺沉得住气。
辛廷烨让儿子出马,一定要邀请自己到家吃饭的事,辛梦真已经跟他说了,现在没谈两句,竟就走了。
“小梁,一会12点我有个美国电话会,你休息之前帮我泡一壶茶到书房。”
辛廷烨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先生,你好久没半夜开会了,怎么...”阿姨疑问道。
辛廷烨声音威严起来:“你甭管,泡就是了。”
陈学兵心里一乐。
这老头有意思,把自己当菩提祖师了。
那他要不要当这个孙悟空?
晚上十二点。
陈学兵端着杯水从二楼房间里出来,上了三楼,看见那间向外散着光的书房,径直走了过去。
门半掩着,他到了门口发现辛廷烨正对着电脑聚精会神,书桌侧对房门,上面还放了一壶毛巾包裹着的茶壶,桌子正对面摆好了两张椅子。
“将军。”电脑音响传来女声。
“来了。”辛廷烨抬眼看了看他,“嫌弃我老头子的浓茶?还自己带水,没必要这么麻烦,书房里有矿泉水。”
陈学兵觉得这老头有点意思,也没客气,走到桌面兀自坐下,道:“喝不惯浓的。”
辛廷烨目光重回电脑,点了两下鼠标:“小丫头没来?”
陈学兵回头看了看:“没看她出来。”
辛廷烨索性拿起桌上的手机,打了个电话。
安静的门外传来震动声。
“来了来了。”辛梦真表情不悦地在门口出现,“爷爷,你怎么跟个老狐狸似的!”
辛廷烨这才关闭了电脑屏幕,从办公桌抽屉拿出一份文件,递给陈学兵。
“看看。”
《干式光刻机生产与改良?可行性报告》
这个标题便吸引了陈学兵。
辛梦真过来,目光也紧紧盯着标题。
“爷爷,你不是不管我的生意...”
“你这个傻丫头,他让你来做,看你什么?这可不是小事啊,真动起来,几十亿搞不好都要打水漂,你答应他,也该慎重。”辛廷烨教训道。
陈学兵听到这话,终于来了兴趣,拿起那份文件翻看。
一打开,头八个字就让他凝眉。
放弃幻想,直面现实。
他以为老头耍他呢,但接着看下去,眉头又舒缓开来。
坦率承认A类核心部件(光源、物镜)短期内无法国产,目标要定为:吃透它们的接口标准、控制逻辑和性能边界。
工程师要能做到:当光源功率波动时,能预测并补偿对晶圆良率的影响,而不是自己去造第一个光源。
全力攻克B类部件(工作台、控制系统)的联合研发和C类部件(机械件、标准件)的本土化生产。特别是量测传感器、精密温控系统、减震平台等,这些不仅是光刻机需要的,也能投入高端代工生产线,实现“研发反哺生
产”,让投入在当下就能看到部分回报。
陈学兵看下去,不禁缓缓点头。
辛家手里有能人啊。
他原本准备好的一些问题,看样子倒是浅了,人家这行业报告做得比他还要深刻。
辛廷烨却道:“这个报告,下面的人曲解了我的意思,也是因为我没讲明白,他们以为我要做光刻机,把我们的工厂和光刻机制造联系起来了,我要先讲好,我不需要技术产出,也只投这一个亿,剩下的你们自己去折腾。”
“爷爷,你是说我们的工厂可以和光刻机生产结合?”
辛梦真快步走到陈学兵身边,一起看了起来。
陈学兵摇了摇头,边看边道:“没办法结合,技术溢出太多了,电子代工用不到这么精密的技术。”
“不过……”他又补充道:“这个报告很专业。”
报告从B类和C类部件提到了华微电子(辛家工厂)能够抽调的团队,和几个国内有名有姓能做零件替代的零部件厂。
报告的最终目标是针对尼康KrF248nm干式光刻机中15%的非核心模块进行优化设计,完成首套改进型干式光刻机样机,以“可靠性提升”或“成本降低”为卖点。
陈学兵很佩服,但也有些失落。
想了半晌,道:“KrF(氟化氮)是波长248纳米的紫外线,最小线宽只能做到130纳米,这跟主流机型已经是三个代际差,更别说前沿机型了,至少要从ArF(氟化?)起步,我的想法是从193nm干式逐渐进入浸没式,达
到134nm等效波长,只有这样的机器,晶圆厂才有机会通过补偿和多次曝光达到40nm以下线宽,你能不能让人给我做个ArF光源的报告?"
光源问题是本质,ArF光源好歹是有价值的,如果从KrF光刻机开始研究,他都不知道有没有技术演进的价值。
辛廷烨显然是了解过,立即摇头:“你高看我们了,报告上已经讲了,光源是研究不出来的,KrF光源工业化设备都要靠进口,国内绝对做不出来,你没接触过精密生产,做不出来就是做不出来,这个光源要气体纯度、电
极、镀膜、压缩模块多方面配合,这么多东西,有人带路也要七八年,没人带路十几年也不一定搞得出来,KrF光源制造设备能买,至于你说的ArF,能不能偷偷买到还不好讲,别的不说,这个气体可是消耗品,激光腔一放电就
要分解,又是管制商品,进口要开证明,比国际上贵几倍,偷运更贵,而且偷运渠道也是人家的销售策略罢了,并不是管控不了,有朝一日人家真的不让你搞了,渠道一断,说停摆就停摆,代价太大。”
陈学兵沉默下来。
KrF,ArF干式,ArF浸没式,EUV光刻机。
现在似乎连第二步都很难搞定。
但谓难的话他已经不想听了,如果只是更专业的人用更专业的话劝他放弃,他不接受。
辛廷烨忽地笑了笑,长出了一口气道:“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有国产情怀的人,光源的事我虽然帮不了你,不过我给你提个意见...我听梦真说你们打算花大价钱聘请一批日本尼康的退休工程师,与其这样,不如集中资源,猎杀
一个真正的系统级架构师,他可以告诉你,什么能自己造,什么必须买,什么可以绕过。”
陈学兵眼神一亮:“你有办法?”
老头歪了歪嘴:“既然敢说,我当然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