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死得很安静。
    甚至比刘乾还安静。
    没有大声叫喊,没有挣扎拒绝,也没有哪怕一丝一毫想要求救的眼神。
    他就像一块布,被轻轻地卷走。
    没人看见,也没人阻止。
    只剩下我——站在原地,拎着他遗落的饭盒,发了整整五分钟的呆。
    **
    他的名字叫罗齐,编号S-L177。
    我们第一次说话,是在半个月前的一个晚班。
    我刚从监控组调下来,改为“辅助调度员”,负责审核二线数据异常记录。
    那天夜里他撞了我的桌角一把,弄洒了我桌上的一杯冷茶。
    “对不起。”他说。
    我本想骂他两句,但看到他眼里那种似曾相识的迟钝——像小翠跳楼前,像老杨昏迷前,也像刘乾临走前那一刻——我忍住了。
    “你是新调过来的?”我问。
    “不是,我一直在。”他说。
    “我怎么没见过你?”
    他耸耸肩:“你见到我,也不会记得我。”
    我记得了。
    **
    他不该死。
    不是他“不配死”,而是他根本没做错什么。
    按系统的标准,他是典型的“高配合低波动型”员工——每天按时上下班,从不请假,不多话,几乎所有考核项都维持在“绿色警戒区”。
    直到他某天上报了一个小故障。
    那是调度二组的一次清洗泵延时反应,他记录后主动报备,说可能是泵芯内部滤头老化。
    没几天,他的绩效突然下滑。
    系统记录显示:“自主上报项未获确认,存在异常申报风险。”
    接着,他的“系统信任等级”从b降为c。
    然后——他不再被分派主线任务。
    直到三天后,彻底消失在岗位名单里。
    **
    我再找到他,是在宿舍后门的小巷口。
    他坐在一堆废电池箱子上,眼神涣散,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打印纸。
    是他的“绩效反馈”。
    我蹲下去,把那张纸拿过来看,问:“你这事,我能查。你把报告原始记录给我看看。”
    他轻轻摇了摇头。
    “查出来又怎么样?”
    我愣了。
    “查出来我就能恢复工号吗?我就能再调回调度班?系统会说,哦,他不是异议者,他是个好人?”
    他苦笑,语气很轻,却像铁锤敲在我心上。
    “你记得刘乾吧?”他说。
    我点头。
    “你知道他为什么死?”
    “不是因为他做错了。”
    “是因为他曾试图‘做对’。”
    **
    我一时语塞。
    他继续说:“你也别太相信你现在还能调查。你觉得你活着,是因为你聪明、努力?”
    “不。”他抬头看我,“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被系统‘识别失败’。”
    “等哪天你也变成他们眼中的‘逻辑异物’,你会像我现在这样。”
    “你会发现,没人能救你。”
    “你能做的,只有闭嘴。”
    **
    我拿出随身笔记本,把这句话记下。
    那天夜里,我在墙角看着他坐着,坐着——最后就那么滑下去,头靠在污水桶边,眼睛睁着。
    像是睡着了。
    可我知道他不是睡着了。
    他再也不会醒了。
    我跑去叫人,带他去厂医室。
    厂医说:“这不是工伤。”
    “他死了。”
    “但不是死在岗位上。”
    “也没有出血,没有明显躯体损伤。”
    “而且系统记录显示,他并未申请急救。”
    “所以这不是事故,也不是猝死。”
    “从系统视角——他‘自然离线’。”
    **
    我当场怒吼:“你管这叫‘自然离线’?!”
    “你是人吗?”
    厂医看着我,面无表情:“我是系统医疗接口执行员。我的职责,是依据指令处理可记录性伤害。”
    “而这个人,没有发出任何伤害请求。”
    “他没有呼救。”
    “所以他不需要被处理。”
    **
    我跑出去吐了一地。
    整整一天,我都没法吃饭。
    阿妹在中午休息时找我,把一张折起的小纸条递到我手上。
    纸上只写了一句话:
    “你救不了他们,但你必须记住一句话——那不是你的错。”
    我咬紧牙,把那纸揉烂,塞进口袋。
    我知道阿妹是想保护我,不想我越陷越深。
    可我控制不住。
    **
    我开始调取罗齐过去一个月的全部绩效记录,从中找寻他“崩塌”的轨迹。
    我发现:
    他在做完那次事故上报后,三天内“被列为潜在怀疑者”,系统开启“延时评分观察模式”;
    第七天,“系统活跃度评分下降”——因为他不再接受非任务行为测试;
    第十天,他尝试找主管解释,系统记录他“反复自证”行为——评分再次下降。
    第十二天,系统提示:“建议调岗至边缘班组,限制其影响半径”;
    第十五天,他失联,记录为:“编号关闭,状态转入失效处理。”
    整个过程没有一条实质性“错误”。
    他只是说了一句真话。
    然后他就成了“被系统吞掉的人”。
    **
    我在笔记里写下:
    “这不是‘崩坏’,这是一个人被系统杀掉前的流程模板。”
    “如果我们不写下来——他们就真的从没活过。”
    **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刘乾站在我床头,朝我低声说:
    “你还在救人?”
    我点头。
    他说:“他们早就不是人了。”
    我说:“我记得他们。”
    他说:“他们不记得自己了。”
    然后他递给我一只塑料饭盒,饭盒上写着四个字:
    “不是你的错。”
    我惊醒时,窗外刚好落下一场雨。
    我把床边那张纸重新找出来,铺平,贴在墙上。
    我不想忘了这句话。
    哪怕真的有一天——我也走到了终点。
    我也得记得。
    这不是我的错。
    不是我们谁的错。
    是这个系统,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们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