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叫。
    哪怕整只手臂被烫开一层皮,鲜红的肌肉裸在空气里,他也一声不吭。
    只是咬着牙,脸扭向一边,眼神像死了一样平静。
    我听见那只电动熔渣铲“哐”的一声砸在地上,滚到我的脚边,铲头仍然炽热,在地面上留下一圈圈烙印。
    浓烈的烧焦味像毒蛇一样扑鼻而来。
    我冲过去抱住那白工的时候,他的身体还在抖。
    但他嘴角没有半句哀号。
    不是他不疼,而是他知道——叫,是没用的。
    **
    时间是下午三点四十六分。
    地点是废热作业区二线传输槽。
    高温铲出现瞬时回弹——也就是机器短时失控,将铲口甩了回来。
    那白工编号是我刚设的:w-G023,男,30岁左右,作业稳定,话不多。
    他是我过去两周记录中,“平均效率最高”的那一位。
    我亲眼看着他右臂被撕开,从袖口到肩膀像一块被剥开的熟肉,皮被粘在了铲臂上,黏黏的,一丝一丝。
    我连叫都没叫。
    第一时间冲上去把他拖开,用废纸遮住伤口,然后一把背起就往厂医室跑。
    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说。
    只是在我跑进通道转角的时候,他轻声说了句:
    “别白跑了。”
    我当时没理解这句话。
    直到我站在厂医门口,被人拦下来。
    **
    “他不是注册工。”
    门口那人穿着白色防尘服,胸前别着“医务协调员”胸牌。
    他看都没看那白工一眼,只指着我:“你是净空吧?”
    我点头。
    他摊手:“他不是你班的正式工。”
    “我们没有义务接收非编号个体。”
    我咬着牙:“你是医生。”
    “你要救人。”
    他冷冷道:“我是系统执行医务接口。”
    “只负责系统内员工的健康维护。”
    “他不是系统员工。”
    “你要坚持送他进来,就是私自擅权。”
    “私擅接入‘外部非控对象’,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我说:“他手断了。”
    他点点头:“那就断了。”
    “反正没备案。”
    “他死了,谁知道他来过?”
    我当场愣住。
    而那白工——w-G023——只是低头,把手藏进身后,一只脚已经往后挪了半步。
    他准备自己走。
    **
    我彻底爆发了。
    “你不是医生,你是阎王数据终端!”
    “你连看都不看一眼,就决定谁能活、谁该死?”
    “你连救命都要问‘系统准不准’?”
    那白服男人还是那张不动声色的脸。
    “我不管你叫什么情绪。”
    “这里,是系统医疗管理区。”
    “非系统编号者——不得入内。”
    “否则,你们两人都将被登记为‘违规信息体’。”
    “你要赌命,我奉陪。”
    他转头进门,砰地一声把门锁上。
    我站在门口,冷风吹在脸上,背上的那人喘得越来越急,浑身发烫。
    我知道,他中毒了。
    伤口暴露太久,高温加毒气,病毒细菌早就乘虚而入。
    我想给他止血,却发现连最简单的纱布都没有。
    而系统里——他连“受伤”都不配。
    **
    最后,我把他背去了垃圾焚烧场旁的“淘汰仓库”。
    那是白工之间流传的“秘密医治所”。
    其实就是一间废旧仓库,有个自学过一点医疗知识的老人,白工们叫他“皮叔”。
    他给w-G023打了止痛针,又用碎布裹住断口,涂了一点从垃圾车里翻出来的旧药膏。
    处理完后,那老人说:“这只手,恐怕保不住了。”
    我眼睛发酸,问:“能活下来吗?”
    他点点头:“活,是能活。”
    “但再也干不了粗工。”
    我低头看着那白工,他脸苍白如纸,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却还是笑了笑。
    “谢谢你。”
    我没说话。
    只是轻轻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他顿了下,又笑:“问我名字干嘛?”
    “我已经不是人了。”
    “我是‘空栏’里的一条死数据。”
    “你看得见,我就还活着。”
    “你看不见……我就是一堆垃圾。”
    **
    我再也说不出话。
    回到宿舍,我狠狠摔了笔记本。
    怒火像野火一样从心底烧起。
    **
    第二天,我在监控后台,偷偷植入一个测试代码。
    在系统医疗日志的一个参数字段里,我输入:
    “w-G023:外部对象,医疗干预失败,建议回收。”
    系统弹出一行红色提示:
    “该对象不在可识别范围内,是否建立临时交互身份?”
    我输入:“是。”
    系统回应:
    “请设置身份编号。”
    我输入:“.human.001”
    接着,系统提示:“创建成功。”
    那一刻,我笑了。
    我不是在救他。
    我是——在让系统“承认他活着”。
    哪怕只是一行代码。
    哪怕只是一次假动作。
    哪怕只有三十秒。
    **
    我跑回仓库,把这件事告诉他。
    他愣了一下,眼神慢慢变亮。
    “我有……编号了?”
    我点头。
    他忽然眼眶泛红,鼻子一抽,像个孩子一样哭了。
    “我……终于活过一次。”
    “哪怕只有一次。”
    我没说话。
    只是轻轻握住他剩下的那只手。
    **
    他们是人。
    他们不是废物。
    他们不是变量。
    不是系统之外的鬼魂。
    他们——只是被系统不承认的“存在”。
    可他们存在。
    他们就在我眼前,就在我心里。
    我要写下他们每一个人的故事。
    每一个手臂、每一滴汗、每一声叹息、每一个笑容——
    我要写。
    我要留。
    哪怕他们在系统里只是一块黑洞,我也要在现实里点亮他们的光。
    **
    他们是白工。
    但我记得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