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夜,仿佛能穿透雨幕,看到五年前的惊心动魄。
“老太师的手段很高,将目光盯上了天下间的商税,例如这两淮盐税,就以‘整顿盐务’为名,立“纲运法”,通过户部底薄将部分盐商编入纲册,也就是“窝本”,除了最开始时收取的大量银钱,每年还向大盐商额外收取‘窝本费’、‘盐引贴费’。以上作为代价,这些人的盐引会以窝本固定下来,传之子孙;再则就是加税,但并非加征正税,那是授人以柄,我们做的,是‘寅吃卯粮’。以‘辽东紧急’为名,每年在正税外每引加征‘辽饷’,以此积少成多;再命盐运使将那本该入库的‘寄库银’,以‘那移’之名,秘密转出……所有这些款项,或混入解送户部的京饷,或通过银票局秘密汇兑,或转入内库……最终,像无数条隐秘的溪流,汇入了银票局那个无底深渊。”
景运帝听得脊背发凉。他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在皇权的默许下,精密地运作,将帝国的盐利,悄无声息地抽走。
“所以……李道玄所奏,新课逋欠’,是因盐利早已被提前榨取?‘官盐壅滞’,是因盐商成本剧增,只能抬高盐价,百姓转而食私?‘纲商跋扈’‘把持市价’,是因为朝廷给了他们垄断之权?他们...........”
景运帝一字一句,将奏折上的罪名与长公主的坦白一一对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陛下圣明。”
长公主长嘘一口气,道,“这一切乱象,非是盐商天生不法,非是地方官无能懈怠。皆是五年前那剂虎狼之药,今日必然发作的毒性!是为保住父皇颜面,为稳住大明江山社稷,老太师与我亲手种下的恶果!”
“甚至不仅仅是两淮盐商,还有茶、马·矿、漕等等,皆是如此运转。可哪怕抽取这些行业的海量利润加上皇家每年二百万两以上的海运收益,至少还需十年,才能让银票局彻底转危为安”
“陈牧忠心,能力也强,但是他在山西抄了晋商,手段狠辣天下皆知。得知他要上任的消息,如今整个两淮风声鹤唳,人人欲携家产远遁海外,一旦其上任两淮,盐商们纷纷逃散,其他行业纷纷效仿,毕将致银票局的难以为继,到那时那天下顷刻大乱!”
晋商几大家族,其实也在这一局中,只是陈牧动作太快,根本没给晋商们反应的机会便彻底将之铲除,加之有大义名分在,并未引起天下人的恐慌,反而竭泽而渔,收获了几百万两银子以及大量珍宝。
可要是在两淮再这么干,那非炸了锅不可。
景运帝踉跄一步,跌坐在龙椅上,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他之前的愤怒,在此刻揭示的残酷真相面前,显得如此幼稚和可笑。
他面对的,不是简单的两淮盐商,而是一个深层的痼疾,一个用毒计续命的无奈选择。
说实话,这个情况对如今的景运帝来说,属实有些超纲了。
他虚岁也才二十岁,放在现代社会,刚刚上大学的年纪,在很多人看来,还是个孩子,就要面对老太师都几乎无能为力的现实。
许久,景运帝缓缓起身,失落无比的走到长公主面前,
“皇姐……”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愧疚,以长公主的性情,天灾、战乱、谋逆等等,都不会迫使其动用银票局的存银。
银票局的钱,是百姓的钱,皇家只是代为保管,绝不得动用一分一毫,这是太宗皇帝当年定下的铁律!
能让长公主放任银票局被几乎掏空的人,只有洪德帝,其他的什么辽东叛乱等等,不过是长公主为了先帝颜面好看,仓促找的借口罢了。
“这些年,你……受苦了”
皇帝现在还没算明白账,过后他就会反应过来,银票局的亏空,其实不仅仅是洪德帝的五千八百万两,只会更多!
哪怕有祖训在,面对这么庞大的一笔财富,历代皇帝也都偷偷摸摸的花销一部分。
本来这并不影响银票局的运行,也是太宗皇帝给自己后人留下的后门,可惜太宗皇帝也没想到,泰始洪德两位帝王,做得太过了,直接越过了那道红线,给后世子孙的天王保命丹,差点称为毒药。
哪怕每年都有六百万两以上的进账,依旧要十五年才能完整的填补上窟窿。
若非老太师想出这个裱糊的法子,大明想填补这个窟窿,非到买官卖官的地步不可,到那时腐败深入骨髓,便是神仙也难救,亡国就在顷刻!
“如今朕长大了,以后必不让皇姐独自承担”
景运帝走回御案,提起朱笔,在那份密奏上停顿良久。最终,他并未批红,而是将其拿起,凑近烛火。
火焰倏地窜起,贪婪地吞噬着纸页,将那些惊心动魄的罪名,化为片片灰烬。
“陈牧,不去了!”
也许陈牧抄家或者通过什么办法,依旧能弄来几百万两银子,可在数千万的窟窿面前,依旧杯水车薪。
银票局需要两淮盐商的银钱,细水长流的入库,百姓只能先苦一苦了。
景运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多了一份帝王的深沉,“朕,会派一个懂得‘轻重’的人去扬州。让他去敲打一番那些盐商,至于陈牧,他还年少,最近一年锋芒太露不是好事,先去南京任兵部侍郎如何?”
长公主默默点头,并未再次和皇帝探讨任何人事任命,而是选择告辞离去。
该说的已经说了,有些事就不是此刻的她,该参与的了。
“皇姐.....”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