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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 羊羔土
    夜幕沉沉,铅灰色的浓云低低压在统万城上方,连半颗星子都透不出来。

    城外的西军大营静得诡异,只有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

    三百个身影蜷伏在靠近护城河一侧的河滩荒草深处,像蛰伏的狼群。

    他们都是归顺了西军的蕃兵壮丁,穿着缝了补丁的厚皮袄子,脸上抹着河泥和草木灰的混合物,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骨勒多吉佝偻的身影在他们中间显得格外干瘪,但那双浑浊的独眼在夜里异常锐利。

    空气冻得像是要凝固住,每一次呼吸都带出一股白气。

    时间接近三更,远处城头上稀疏的火把光芒摇曳,偶尔映出巡视士兵缩着脖子的剪影。

    “时辰到了。”骨勒多吉的声音像沙子摩擦,压得极低。

    他身后一个高大的蕃兵头领立刻无声地挥了下手。

    三百道黑影动了。

    他们如同训练有素的工蚁,分工明确,没有一句废话。

    一部分人分成几队,飞快地沿着白天探好的路径散开警戒,手持短刀和粗糙的木盾,眼睛死死盯着城墙的方向。

    另一些精壮的汉子从后背卸下大捆大捆新采的红柳条,这种西北沙地特有的灌木枝条,柔韧且不易折断。

    他们就地坐下,手指在寒冷的空气中冻得发僵发红,却极其熟练地开始编织。

    拇指粗的枝条被快速扭结成一张张粗糙但足够坚实的网格,尺寸大约半人高、一人宽。

    河滩更深处的黑暗中,另有几队人在无声地忙碌。

    他们已经提前挖好了几道浅浅的坑道,此刻正在用撬棍和粗大的麻绳,将一口口沉重的泥袋从几辆隐蔽的破板车上拖下来。

    每口麻袋都有半人高,扎得极紧。

    袋子解开,露出的不是粮食,而是一种颜色发灰、触感粘稠沉重的黏土。

    军中懂行的工匠管这个叫“羊羔土”,这种土遇水后的膨胀,力若疯羊。

    骨勒多吉走到一辆板车前,从敞开的袋子里抠出一块拳头大的湿冷泥块。

    他双手用力掰了掰,泥块纹丝不动,显示出惊人的可塑性和凝聚力。

    “够劲道。”他用蕃话对旁边的头领低语了一句。

    警戒线上,一个趴在草丛里的蕃兵突然竖起手掌,轻轻摆了摆。

    所有人瞬间静止,连呼吸都屏住了。

    城墙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铜锣响,声音缓慢而空洞,那是城头固定的夜巡报点。

    锣声停了,一切重归死寂。

    蕃兵的手掌放平,行动继续。

    编好的红柳网格被迅速抬到白天探明水脉的区域,沿着一个特定的走向铺设开去。

    网格铺得又平又稳,紧贴被预先翻松过的潮湿地面。

    紧接着,那些沉重的泥袋被抬了过来。

    有人负责解开袋子,有人则用粗糙的铁铲或干脆用带着厚厚老茧的手,将粘稠、散发着土腥气的“羊羔土”填入铺好的网格之中,用尽力气去拍实、填塞每一个网格空隙。

    汗水开始在冰冷的夜里从这些壮丁额角滚落。

    土太重了,每一铲都要使出全身力气。

    有人手被磨破了,血混在冰冷的泥土里,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羊羔土特有的潮湿粘稠气息混合着汗味,在黑暗的河滩上无声弥漫。

    只有铁铲剐蹭柳条、泥土挤压时沉闷的声响,和沉重的喘息声在死寂中微弱地起伏。

    三更刚过,骨勒多吉示意一个壮丁递过一个皮囊。

    皮囊里面装着一种泛酸、有些刺鼻气味的水,这是发酵过的马尿混合了少量硫磺熬煮的药水。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黄褐色的液体沿着刚铺好的羊羔土层边缘浇了下去。

    水迅速渗入土层,碰到羊羔土的区域,似乎能听到极其细微、如同某种东西在贪婪吞咽的“滋滋”声。

    那是羊羔土开始吸水膨胀了。

    整个填埋区域在夜色中显得更为沉重、坚硬了些许。

    远处城头,偶尔有一队士兵提着灯笼沿着城墙巡弋而过。光晕扫过护城河黑沉沉的水面,很快又隐没在黑暗中。

    时间在无声的劳作中被风一点点吹走。

    当东方地平线终于透出一丝模糊的灰白时,一道长约五丈、宽约一丈,全部由红柳条和膨胀羊羔土构筑的“地底暗墙”,已经沉甸甸地伏在离统万城西北护城河不远处的河滩之下。

    羊羔土持续吸水膨胀的巨大内应力,正从地下无声地作用于那条看不见的暗河水流。

    三百个精疲力尽的蕃兵壮丁按命令悄然后退,抹去痕迹,消失在西军大营的方向。

    城墙上,天色渐明,风也小了些。

    野利旺成惯常每日黎明前亲巡城防,风雨无阻。

    他高大魁梧的身形沿着墙垛走过,铁甲下的厚皮袍也挡不住冬日侵晨的彻骨寒意。

    他面容紧绷,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过城外空旷的原野和远处的宋军营寨。

    当他的视线习惯性地投向城墙西北角下的护城河时,脚步倏地一顿。

    河水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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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日黎明时分,护城河水面在晨曦中微光粼粼,此刻却显得异常凝滞、黯淡。靠近城墙边缘的水线,明显退缩下去一截!

    他猛地攥住手边一块因年深日久而有些松动的墙皮。

    冰冷粗糙的夯土砖块在他带着铁套的手掌中发出“咯咯”的呻吟,瞬间被攥成了细碎的粉末,从他的指缝间簌簌落下。

    跟在身后的副将察言观色,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色也变了:“都统!护城河……水线低了!”

    野利旺成不言语,松开手,拍掉掌中土尘,面无表情地盯着那条不祥的缩下去的水痕。

    他目光阴鸷地再次扫向西北方向那片荒芜的河滩地。

    天色尚未大亮,河滩上只有枯草萧瑟,一眼望去并无任何异样,连车轮碾压的新鲜痕迹都很难分辨。

    但直觉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

    不需要斥候回报,他瞬间就想明白宋人做了什么。

    “宋狗……”野利旺成的嘴角咧开一个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好毒的心思!他们是想……渴死我们!”

    “都统!”副将急得声音都变了调,语速急促。

    “末将愿带精骑一支,杀出城去!拼死也要毁了那截水的沟渠!”他血气上涌,手按上腰刀柄。

    “拼死?”野利旺成猛地回头,鹰隼般的目光死死攫住副将那张急切的脸,声音像淬了冰。

    “宋人此刻一定备好了刀斧,就等着我们开门!”他用力戳指城外那片看似平静、却步步杀机的河滩,“出去多少,就是送多少!这样的诱饵,你也敢去咬?”

    副将被他眼中寒光刺得一凛,脸孔涨红,按刀的手颓然松开。

    野利旺成不再看他,重新转过身,如同铁铸的塑像般俯瞰着那条死水沉沉、水位仍在缓慢却肉眼可见地下降的护城河。

    阳光终于越过地平线,勉强照亮了部分河床边缘裸露出来的新鲜污泥和被惊扰的水草根茎。

    护城河的水位,在五更天这短短的时间内,确凿无疑地降下去了三指深!

    沉默如同一块巨石压在众人心头,直到野利旺成冰冷清晰的命令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传令!全城水窖即刻起由亲兵卫队统一管控!即刻起,每日每人限水……一升!”

    “每人……一升?”副将倒抽一口冷气。

    一升水,对一个成年人,仅能勉强维持不被渴死,连饭食都难以蒸煮,如何能支撑军民作战?

    野利旺成没有回头看他惊愕的表情,他阴鸷的目光投向城内那片低矮的屋舍和远处的粮仓官署。

    太阳的光线将城墙的阴影长长地投在干涸龟裂的护城河岸上。

    “告诉他们,”他补充道,声音像沉重的铁锤敲打在冻土上。

    “能守住水窖,就有活路。守不住……”他顿了顿,那后半句的威胁不言而喻,“这统万城……就真成了一座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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