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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0章 没人喊名字的早晨
    晨雾还裹着草叶的凉,沈星河背着布包出了巷子口。

    他走得慢,每一步都像在丈量脚下的土——这城郊荒地他熟,二十年前蹲在这儿写炭报纸时,鞋底沾过的泥,和现在沾的是同一片。

    布包在肩头轻晃,里面的炭粉袋窸窣作响。

    他在老槐树下站定,看露珠顺着草尖滚落,在泥土上砸出极小的坑。

    风掀起衣角,他忽然笑了——那时候他写"七月廿三有大洪",攥着纸条在雨里跑,总觉得自己是举着火把的人,以为风会追着他跑,以为所有人都会记住这双手。

    可现在风从他身侧绕过,连草叶都没为他多颤一下。

    蹲下身,炭粉袋在掌心沁着潮气。

    他撒得很慢,黑色粉末落在荠菜丛间,像给泥土盖了层薄霜。

    那本无字册子封皮磨得发毛,是他用旧课本裁的,二十年来跟着他搬了三次家。

    翻开时,纸页间簌簌掉出些细碎的东西:半片银杏叶,是03年非典时林夏塞的;一截红绳,是妹妹考上大学那天系的;还有粒干花椒,应该是母亲腌菜时落进去的。

    他摸出钢笔,笔尖悬在空白页上,停顿了很久。

    最后落下的字很轻,像怕惊着谁——"安"。

    横平竖直,和他教小宇写作业时握笔的姿势一模一样。

    合上册子,他用小锄挖了个浅坑,埋进去时,指尖触到泥土里去年的荠菜根,硬邦邦的,带着点倔强的生机。

    日头爬到树顶时,城里传来喧闹的锣鼓声。

    沈星河拍净手上的土,顺着田埂往回走。

    春信节闭幕式在巷口老戏台搭着,林夏穿件蓝布衫站在台边,发梢沾着点阳光。

    他没凑过去,只在槐树影里站定。

    "从今年起,春信节不再设固定主持人。"林夏的声音清亮,像巷口那口老井的水,"天气预报该是王婶晾被时喊的那嗓子,艾草成熟要让小囡踮脚传话。

    声音该从巷子里自然长出来。"

    台下有人鼓掌,王婶举着擀面杖喊:"那明儿我来说早市菜价!"张姨捅她胳膊:"你嗓门大,可别吓着刚会说话的娃。"

    这时巷口传来脆生生的童音:"今日晴,晾被褥;王婆家艾草可摘——"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攥着块竹板,歪头看墙上的日历,"还有李叔家的桃快熟咧,莫要招了虫!"

    沈建国蹲在院门口削竹片,听见这声儿手一抖,竹屑落了满地。

    他仰头笑,眼角的褶子堆成朵花:"这调门,跟我三十年前一个样!

    那会儿我在粮站当搬运工,每天下工都要喊两嗓子,招得整条街的娃学舌。"

    小丫头跑过戏台时,林夏弯腰给她理了理歪掉的蝴蝶结。

    沈星河望着这一幕,影子被槐树叶割成细碎的光。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药瓶,转身往家走——该回去给父亲熬药了,昨儿老沈头说胃里泛酸。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发懒。

    沈建国蹲在杂物间翻箱倒柜,旧搪瓷缸、断齿的木梳、还有半卷褪色的红绸子,全堆在脚边。

    最底下压着个纸包,打开来是些炭报纸残页,墨迹早褪成浅灰,隐约能辨"防汛菜价"字样。

    他捏着纸页坐了会儿,想起那年洪水前,儿子攥着张纸条往居委会跑,被雨浇得透湿还喊"七月廿三"。

    后来真涨了大水,居委会的大喇叭整天喊他儿子写的注意事项。

    这些纸,原是他偷偷收的,想着等儿子老了拿出来乐一乐。

    "当引火纸吧。"他嘟囔着抱去厨房,划亮火柴时手顿了顿,"那年要没那纸条......"火苗"轰"地窜起来,纸页蜷成黑蝴蝶,他没再说下去。

    林夏站在厨房门口,看火光映着沈建国花白的鬓角。

    她没动,只把搭在臂弯的薄毯又紧了紧——有些事,说破了是故事,烧了才是日子。

    沈星河是在第三天被林夏发现不对劲的。

    往常这时候,他该在菜园给番茄搭架子,竹棍敲出"笃笃"的响。

    可连续三天,菜畦里的水都没浇,南瓜藤蔫头耷脑地趴在地上。

    她推开门时,他正倚着枕头翻《岁时记》,面色白得像刚下的雪。"发烧了?"她伸手摸他额头,烫得惊人。

    "老毛病。"他握住她的手,掌心凉得她一哆嗦,"不用叫医生,躺躺就好。"

    林夏坐在床沿,忽然想起十年前的春夜。

    那时他蹲在灶前写炭报纸,火光把脸照得忽明忽暗,说"我要让每句话都变成救命绳"。

    现在他的手还是暖的,可眼里的火换成了月光。

    "那时候你觉得,一句话能救一座巷子。"她轻声说。

    他笑,咳了两声:"现在我知道,是一百个人,用十年,才让一句话变成空气。"他指了指窗外,"王婶的擀面杖,张姨的竹编筐,小宇的羊角辫......这些才是绳子。"

    蝉鸣突然响起来,透过纱窗爬进屋里。

    林夏帮他掖了掖被角,闻到枕头上有淡淡的艾草香——是她今早刚晒的。

    深夜的巷子像被按了静音键。

    沈星河推开窗,风裹着夜来香的甜涌进来。

    二号院厨房还亮着灯,年轻夫妻的影子在窗上晃,一个喂药,一个擦汗。

    老周的木梆声从巷尾传来,"啪嗒啪嗒",其实是他敲着鞋底赶老鼠。

    他裹上旧棉袄,咳嗽声压得很低。

    墙缝里的新芽在月光下泛着青,嫩得好像吹口气就能折了。

    可他知道,二十年前洪水退去时,第一株冒头的草也是这样,后来长成了整片绿。

    "我不在的时候......"他对着风说,声音轻得像片云,"请继续这样好好说话,好好吃饭,好好忘记我。"

    檐铃忽然响了,丁零当啷,惊起两只夜鸟。

    墙缝里的新芽颤了颤,却更直了些——它正顺着砖缝,往有光的地方钻。

    晨雾未散时,沈星河照例起身推窗。

    窗棂上沾着露,他伸手去擦,指尖顿在半空——玻璃上有行歪歪扭扭的字,是小丫头用粉笔画的:"沈叔叔,等你病好了,教我写'安'字呀。"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