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开海并没有成为一个定局,天底下几乎所有的江南人,以及被他们笼络的那些人,都会竭尽全力,鼓吹开海无益。
不论这个论点有多么反智,有多么离谱,只要说的人够多,够份量,就能逼得人必须相信。
这听起来当然荒唐,但并不是什么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至少齐政深信这一点。
因为那都是“曾经”切实发生过的事情。
也就是如今帝都是在中京城,如果是在燕京府,再提一提海运,动一动漕运,恐怕沈廷扬的悲剧又将重演。
好在依靠着先帝以身入局斩落惊天一剑、陛下和他配合默契齐心协力,这样接力般的不断敲打与削弱,开海终于成了定局。
一旦开海,原本属于走私的利益,便必然地摆在了台面上,成为了众人争夺的焦点。
江南自然是想尽可能地将这些利益继续由自己把持;
但关中、河北、两淮、荆楚、蜀中等地方,也都会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竭力插上一脚,分润这让人眼红心动的利益。
甚至像关中跟两淮这种势力庞大些的,甚至想至少占据个三四成,以彻底占据曾经江南党在朝堂和天下的地位。
这一切的起始,就落在了这开海之地的选择上。
所以,当陛下抛出这个话题,就仿如吹响了冲锋号一般,“战斗”便在第一时间打响。
“陛下,臣以为,开海之事,既是为了通商贸,丰府库,当择商贸繁盛之地。江南诸省,贸易兴旺,商路通达,其位置上可达东洋,下可通南洋及西洋诸夷,又有江南士绅群起响应,天时地利人和皆有,臣请在江南开海。”
顾相直接第一个开口,旗帜鲜明地表态,亮明了自己护食的态度。
但这样的态度,对比起如今江南党在朝堂的实力,就显得并没有太多的震慑力了。
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吏部尚书李紫垣当即道:“顾相这话,恐怕有失偏颇吧?朝堂上谁不知道,开海之事,反对最激烈的就是江南,如果在江南开海,反倒是不能保证开海之事的顺利推进。”
既然当面锣对面鼓了,顾相也不惯着,淡淡道:“李大人也考过科举,难不成不知道圣人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先前江南不懂,事后也不能让人醒悟了?如今江南士绅的请命还摆在政事堂的案头,这样的铁证难道不比你的妄测有说服力?”
他看着李紫垣,缓缓扔出一句绝杀,“还是说,李大人没有看到过这些请命?”
李紫垣的脸登时涨红,谁不知道他作为吏部天官,如今做梦都想递补入政事堂,完成拜相的目标。
眼看今后的衣钵传人被“羞辱”,郭相却只是眼神微眯,并未直接出言相帮,因为他知道,今日他的帮手会很多。
果然,一直不吭声的工部尚书高国成便开口道:“顾相既然说到请命,下官如果没记错的话,扬州士绅的请命是最早的吧?两淮商贸也发达,出海也同样方便,同时还兼有漕运之便,若是以此而论,是不是应该优先考虑两淮才是?”
而不等顾相回答,出身河北的政事堂相公赵安之便悠悠开口,“高大人此言甚是有理,毕竟两淮这些年,可没强烈反对过开海,更是率先倡议,在立场上更值得相信。”
他没有立刻为河北争取,但只要先把水搅浑,不让江南独大,谁说河北就没有机会?
顾相皱着眉头,缓缓道:“通商之所在,不仅需要沿海,而且要有水深泊位多的港口,要有成熟的航线,两淮之地,哪儿有合适的所在?江南诸港都是现成的,我们难不成舍近求远,舍易求难,如此行为,既是对国家财政的不负责,也是对陛下雄心的耽误!”
“呵呵,顾相,不要说这等话嘛,大家就事论事,畅所欲言而已,难不成不顺了你的意,就成了如此不负责任之人?”
“按照顾相这意思,只要不是在江南,就是对国家对君父的不负责,那陛下还让我等商议什么?你觉得陛下会如此昏聩?”
新帝安静地看着,并未打断双方的魔法对轰。
在这庞大无比的利益面前,藏得再深的人,都会悄然露出来自己的本相来。
今日,也是他好好重新认识这些臣子的时候。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包括郭相也撸起袖子下场了。
先是众人围攻顾相,等顾相败北之后,众人又开始给自己谋取利益内讧,个个都是引经据典,有理有据,听得中山侯在一旁目瞪口呆。
狗日的,这帮读书人这嘴皮子,今后还是少跟他们打交道的好。
眼看吵来吵去也没个结果,谁也不能压倒谁,郭相心思一转,看着一直不开口的齐政,“齐侯,你见识一贯独到,又刚从江南回来,依你之见,这开海之地的选择上,当如何决断?”
众人闻言,纷纷看向齐政。
对此刻殿中绝大部分人而言,齐政这位刚刚和江南大战过一场的人,不正是他们绝佳的盟友吗?
顾相则是在心头疯狂告警,但他不论以什么理由,又都无法阻拦。
齐政摆了摆手,“在下的情况,言语未免有失偏颇,还是不发言了吧。”
李紫垣当即道:“齐侯一心为公,功勋赫赫,这是朝野共知之事,政见不合那是常有,但若是有人质疑齐侯的公允,本官第一个不答应!”
其余众人也纷纷表态,言下之意总结起来就是:齐侯勇敢飞,爱齐永相随!
郭相以首相之尊,笑着定论道:“齐侯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我等自然是都相信你的立场公允,见识独到,判断准确的。”
齐政面露犹豫,新帝见状都笑了,“该说就说,朕也在等着听你的建议呢!”
齐政连忙拱了拱手,清了清嗓子,环顾一圈,谦虚道:“陛下,诸位大人方才之言,臣都听了,卓有见地,皆是有理有据,臣也收获良多。”
“而臣的愚见是,这开海之地,就该皆在江南!”
听到这句话,原本心如死灰的顾相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齐政,继而眼中露出狂喜之色;
而从郭相到赵相,从吏部尚书到工部尚书,齐齐懵逼,原本志在必得的智慧双眸,闪过被敲了一闷棍般的愕然。
你齐政不是相当于把江南势力的祖坟都给刨了吗?
怎么这会儿又支持起江南来了?
难不成还能在这儿应了那句打是亲骂是爱?
唯有安国公,一脸欣慰地看着齐政,微微颔首。
白圭的目光扫过眼前这些个政事堂的同僚和绝对的朝中重臣,心头生出深深的不屑。
在这帮虫豸的眼中,一切的决策基础都该是己方派系的立场、自己的好处,偏偏就没有朝廷和国家的利益,没有百姓的生计与天下的大局!
齐政缓缓道:“陛下,臣如此建议,原因有三。”
“第一,依照臣在江南所见所闻,江南之地,的确商贸繁盛,商路通达,而且当初之走私虽然为国法所不容,但现实上的确催生了大量的作坊形成,和港口的疏浚与建设,这些东西都是现成的。同时,不论是通往东洋还是低南洋,航线也是成熟的,与这些人的贸易联系也很容易建立,比起另寻他处,会节省许许多多的成本,也能够更快地见到成效。”
“第二,为什么要全在江南,因为这涉及到一个管辖的问题。诸位都是久居高位的,对这些事情应该不陌生,试想一下,如果既在江南开海,又在两淮设港口,甚至还在登州通商,会有什么局面?”
“人们会因为地域的情况,恶性竞争,甚至阻挠货物的正常流转,不利于朝廷的管理。而皆在江南,令出一门,各不相干,则会政令通畅,同时一旦出了问题,也方便问责处置,而不会互相推诿。”
老实讲,齐政的这两点,说得很对,但是除开顾相这个江南党以外,其余人并没有多少认同。
因为,这样大大损害了他们利益的方案,让他们如何满意?又如何能向身后支持自己的那些人交差?
他们当即在心头组织起了语言,打算等齐政说完,好好驳斥他一番。
别以为你有理我们就没办法!
道理就那几个字,就看怎么解释!
而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这个!
齐政接着道:“至于第三点,则是臣看到了户部的开海章程,觉得这个章程实在是完善,于是将臣最后的一点顾虑也打消了。”
这话一出,众人的眼神微微一凝。
白圭也看向齐政,旋即眼中闪过几分无奈和深深的感激。
户部原本拟定的开海章程,比起齐政送来的章程,那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所以后面干脆在齐政的章程上改出了最终版本。
但没想到齐政却愿意在这样的时候,将这样的泼天之功,送给自己。
新帝一挑眉,“哦?白爱卿,户部是什么章程,说来听听?”
白圭连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本折子,交给了童瑞,送到了新帝的手中。
而后他开口道:“这章程,其实也在齐侯的指点之下,进行了一些完善,在这儿先谢过齐侯了。”
看着这两个铁杆的帝党你来我往卿卿我我,众人只觉得阵阵“腻歪”,都要忍不住开口催促了,好在养气功夫着实到位,这才没开口。
白圭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起了这份几乎八成是照搬齐政让田七送来的折子的开海章程。
“首先,此番开海,将以朝廷统一管理、票引配额,税收分润、物资联运这四点为核心,实现陛下和朝廷所希望的,利国利民的效果。”
“第一点,统一管理。可以在东南沿海商贸最兴盛且兼具港口条件的五处地方,设置港口,对各港口进行明确的贸易内容和方向上的划分,避免内部竞争。”
“其中松江港,以棉布为主,同时联动蜀锦、荆茶、淮盐;宁波港,主要负责前往东洋贸易,联动河北诸省物资;泉州港主要负责南洋,联动荆茶、陶瓷等;广州港主要负责西洋物资,岭南、桂滇的香料、陶瓷等;苏州港,主要负责高端货物,主打丝绸、漆器等。”
“朝廷设置海贸总管衙门,由朝廷直接任命总管一名,和五大港口的副总管五名,直接受陛下管理,向政事堂汇报,统一制定各类物资价格;仅开放制定的航线;税率由政事堂统一制定;再以海贸巡查御史,监督其法。”
“第二,票引配额,每年发放一千张票引,每张对应一定的货物出口额度,目前暂定按照一千担为基础,按天下各区域商贸人口情况分配基础配额,暂定关中诸省200张、河北诸省180张、荆楚诸省180张、两淮诸省180张、蜀中诸省180张,剩余80张作为超额贡献奖励。各地商号,需凭票引组织本地货物到指定港口,无票引的货物一律不得出海。票引可在总管衙门之中进行流通转让,但不得私下倒卖,一经查实,一律严惩。”
这一点一出,不少人的眼睛悄然亮起。
如果是这样,在江南开海也未尝不可啊!
顾相的心却是直坠谷底,他明白,他把齐政想得太简单了,人家怎么可能又给自己送上这样的大礼。
但他张了张嘴,那反驳的话却始终无法说出口来。
白圭继续道:“第三点,海贸之利,将按照总利润进行八二分成,其中八成上缴朝廷,充实府库,剩余两成,由总管衙门根据各区域个商号的贡献度,进行评分,分配给各商号,并且抄送朝廷,向百姓公示。”
这一点,更是直接让众人的身子悄然坐直,还有这样的好事?
“第四点,则是物资运送上的联动,按照漕运的旧例,可以允许官船进行三成的合法夹带,降低沿途的运输难度,促进海贸的兴旺。”
这话一出,众人心头最后那点抵抗之意也没了。
如果是这样玩,那在江南就在江南吧!
江南的确比其他地方好得多啊!
白圭将众人的脸色变化尽收眼底,心头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继续道:“最后一点,则是允许各省推举一名议事官,和总管衙门的官员以及海贸巡查御史,一起组成海贸议事会,每两年召开一次会议,讨论下一个两年的配额、价格、税率等问题。同时必须明确,议事会只有提议权和讨论权,最终的决策权在陛下,在政事堂。”
“剩下的就是些细节的问题了,包括奖励和惩罚等,诸位可详细阅览细则。”
他朝着新帝拱了拱手,“陛下,臣说完了。”
新帝点了点头,看向众人,“诸位,你们觉得,这个章程,如何啊?”
众人默默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里,都没有看到如先前那样激烈的反抗之意。
“陛下,臣以为,户部这份章程,结构严谨,内容翔实,十分可行,臣同意。”
有一人开口,其余人便也更没了心思,反正能够从这场分肉大会中抢到自己的份额,那就够了!
于是纷纷表态同意,到最后,竟然只剩了顾相一人还没开口。
新帝带着极富深意的笑容看着他,“顾爱卿,你还有何顾虑?”
顾相心头苦涩,齐政的声音在一旁轻轻响起,“陛下,顾相或许是觉得,这些各地的商号货物,最终都要通过江南的商号和人力来组织运送,甚至好多都会在江南建立作坊进行加工,会大利江南的商贸和民生,不好意思率先表态,否则岂不是显得私心过重?”
顾相心头猛地一动,连忙道:“齐侯所言甚是,此事老臣怎好率先表态,老臣定然也是支持的。”
新帝的脸上,露出笑容,轻轻点了点自己桌上的折子,“既然如此,那就按照这个章程施行,白爱卿稍后将手抄本给诸位都送一份,明日朝会,在户部择一郎中,向百官详细念诵。”
众人齐齐躬身行礼,“陛下圣明!”
白圭感激地看了一眼齐政,即使以他之才,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份他做不出来的东西。
当中那些设想,既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同时又如榫卯般严丝合缝,齐政大才啊!
新帝缓缓道:“接下来,咱们来议一议越王的事情吧。”
话音方落,顾相当即道:“陛下,此乃陛下家事,何须询问外臣?”
新帝坚决地摇了摇头,“他虽为宗亲,亦是藩王,且为祸一方,朕须得给江南百姓一个交代,也要给天下一个交代。”
顾相心头暗叹,看来陛下这是铁了心要将此案办成一件铁案,将越王和他的党羽们,都钉死在遗臭万年的骂名之中。
但他没有任何理由组织,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陛下,越王凶顽,万一在人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言,有损皇家体面,恐怕.”
新帝果断地一摆手,“他私蓄甲兵,袭杀钦差,敛聚无度,编织党羽,为祸江南,这都是铁证,朕的言行,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不论他如何言说,朕不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众人也没别的说辞,很快便达成了统一意见,在明日朝会之上,公审越王之罪。
众人都不禁在心头想着,不知道这一次,又有多少人要被打落尘埃。
但没想到,新帝的目光扫向众人,“诸位爱卿,朕这些日子,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圣贤有言,帝王者,当以宽仁而治天下。”
“所以,在楚王和越王这两场逆案之中,朕不打算大加株连,只惩处核心党羽,其余非有大罪,皆宽减其罪,若确有才干,准其戴罪立功,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众人一怔,旋即齐齐高呼,“陛下仁德,当为万世之表率!”
这种既符合他们的利益,又符合仁政的政治正确的事情,他们有什么理由拒绝!
但他们并不知道,在这份仁政之下,陛下和齐政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新帝点了点头,对大家的反应似乎十分满意,“那接下来,咱们要议定一下,江南数次大捷的奖赏了,此事不能再拖了。”
众人点头,心知明日过后,齐侯怕是又要飞升了。
一场议事,因为议题众多,直到天黑透了,才缓缓结束。
散场之前,齐政开口道:“陛下,臣觉得,关于北渊之事,咱们虽然定下了换俘的计划,但还可以在明日的朝会上,虚张声势,派出使者,做出调集各地大军,陈兵边境,并给北渊发出国书,以达到逼迫北渊答应我们条件的目的。”
安国公当即开口,“老臣附议!”
中山侯也点头,“齐侯此法甚妙!”
新帝笑着点头,“好,那兵部和都察院,安排一下吧。”
北渊,渊皇城。
渊皇坐在殿中,有些烦闷地揉了揉眉心,放下了批阅奏章的笔,看着眼前之人。
“南朝君臣和睦,上下一心,我们不能坐视不管,尤其是那个齐政,如南朝皇帝之诸葛孔明,必须设法除之,你可有何良策。”
站在他面前的那个黑衣人欠了欠身,“陛下,此事,臣已有计划,夜枭卫已经锁定了一个人,从他身上入手,或可离间南朝君臣。”
渊皇眯了眯眼,黑衣人连忙将答案说出。
“南朝太后有个堂兄,其子因受溺爱,素来纨绔,我们夜枭卫的密谍在南朝新帝继位的时候,就已经混进了他的身边,深得其赏识,已然有言听计从之状。”
渊皇的眉头悄然一挑,以他的脑子,自然是立刻就想到了好些手段,眉宇之间,带上了几分兴奋。
“放手去办!齐政不除,朕寝食难安!”
“臣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