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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5章 烟散了,火种还在灶里
    自那以后,讲理坡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往常的轨道。

    阿守成了村里新的守灶人,接替了阿耕的位置。

    他不像阿耕那般沉默寡言,却也同样守着那份沉甸甸的规矩。

    每日天不亮,他总是第一个起身,推开灶屋的门,熟练地引燃第一缕火苗。

    那火光映在他年轻而沉静的脸上,像是映着一捧传承了不知多少年的薪火。

    饭熟之后,他会用那只旧得发亮的木碗,盛出第一勺最饱满的米饭,恭恭敬敬地放在灶台旁那张磨得光滑的矮几上。

    整个过程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场无人观看的祭典。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饭,这是一份契约,一份对那位“慢路人”的承诺。

    村里人都明白,阿耕没有死,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大家走接下来的路。

    转眼到了清明。

    这一年的春天格外湿冷,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牛乳,将整个讲理坡都浸在其中。

    阿守如常点燃了灶火,等着锅里的水汽氤氲开来。

    他习惯性地瞥了一眼矮几,昨晚供上的那碗冷饭还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

    可就在他目光扫过的一刹那,他猛地顿住了。

    只见那碗早已凉透的糙米饭表面,竟凝出了一层极薄的白霜。

    在这春夏之交的暖湿天气里,结霜本就是咄咄怪事,更诡异的是,那霜并非随意凝结,霜花的纹路细密交织,隐约勾勒出两个古朴的篆字。

    阿守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凑近了,借着灶膛里跳动的火光,一个笔画一个笔画地辨认着。

    那霜纹清晰无比,正是两个字——未竟。

    事情……还没有结束。

    一股寒意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但他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丝毫慌乱。

    他只是默默地站直了身子,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和柴火味的空气,然后转身,将昨夜就备好的那些劈得匀称、码得整齐的干柴,一根一根,不急不缓地添进了灶膛。

    火苗“噼啪”一声,舔上新的木柴,烧得更旺了,映得他漆黑的瞳孔里,仿佛有两簇永不熄灭的火焰。

    夏日接踵而至,一场罕见的大旱席卷了方圆百里。

    邻近的村子,井水见了底,河床裂开了龟甲似的纹路,田地里的庄稼蔫得抬不起头。

    唯独讲理坡,仿佛被这焦灼的天地遗忘了,村口的老井依旧泉水丰沛,绕村而过的小溪也只是水位降了些许,依旧潺潺流淌,滋养着这一方土地。

    如此奇景,很快便传了出去。

    不久,一个据说能寻龙点穴的术士闻讯而来。

    他身穿道袍,手持罗盘,在讲理坡的山前坡后转悠了整整三天。

    他焚烧符纸,口念咒诀,可那罗盘的指针却像喝醉了酒,只是疯狂地打着转,始终定不住一个方向。

    “怪哉,怪哉!”术士捋着山羊胡,百思不得其解,“此地气脉沉稳,润泽万物,必有大龙脉潜藏,为何罗盘失灵,分金不定?”

    是夜,他无奈之下,只得借宿在村口一户农家。

    夜深人静,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这村子处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他起身踱步到院中,不经意间走到了灶屋门口。

    灶膛里的余火还未完全熄灭,透出一点温暖的红光。

    那光不灼人,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感。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探向那尚有余温的灶门。

    就在他手掌靠近的瞬间,一股纯净而浑厚的暖流竟从灶门缝隙中涌出,顺着他的掌心劳宫穴,长驱直入,直透丹田气海。

    术士浑身一震,如遭雷击,又如醍醐灌顶。

    那股暖流在他体内游走一圈,让他干涸的经脉都仿佛得到了滋养。

    他猛地惊醒过来,冲进屋里摇醒了酣睡的老农,急切地追问这灶火的奥秘。

    老农被他晃得七荤八素,揉着惺忪的睡眼,茫然地答道:“啥奥秘?不就是烧火做饭嘛……哦,对了,我们讲理坡的人,不烧香,只烧饭;不拜神,只守信。”

    术士愣在原地,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似懂非懂。

    第二天清晨,他失魂落魄地告辞离去。

    走到村外的田埂上,正巧遇见一个牧童赶着老牛悠哉悠哉地走过。

    那牧童嘴里哼着一支不成调的歌谣,曲调古朴苍凉,细听之下,竟隐隐有几分《春秋》的韵味。

    牧童的脚步很轻快,踩在窄窄的田埂上,却异常沉稳,仿佛脚下生了根。

    术士停下脚步,看着那一人一牛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他猛然间顿悟了。

    他回头望向被炊烟笼罩的讲理坡,长叹一声,对着村子的方向深深一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此地无龙脉,人人皆是脉。”

    讲理坡的奇特终究还是惊动了官府。

    朝廷听闻此地民风怪异,既无寺庙道观,也无神像牌位,却风调雨顺,百灾不侵,怀疑是“隐匿邪祀”,便派了一位钦差前来巡查。

    钦差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开进村子,带来的却是一股肃杀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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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见村落里果然不见任何祭祀场所,唯独家家户户的灶台边,都设着一张小小的矮几,便认定这是某种秘密的祭拜仪式,当即下令彻查,要村民当着他的面,演示所谓的“供奉仪式”。

    村民们有些惶恐,但没人反抗。

    阿守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他没有像旁人想象的那样争辩或解释,只是平静地对那位面色严峻的钦差躬身行了一礼,然后引着他走进了自家的灶屋。

    灶屋里很简朴,只有一口大锅,一个风箱,和那张矮几。

    阿守请钦差在灶门前的小凳上坐下,自己则转身从锅里盛了一碗刚出锅的糙米饭,双手递了过去。

    “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阿守的声音很平稳,“您也尝尝慢路人的饭。”

    “放肆!”钦差身后的随从厉声喝道,“你当钦差大人是什么人?竟敢用这等粗食羞辱大人!”

    钦差抬手制止了随从,他死死盯着阿守手里的那碗饭,眼神复杂。

    他觉得这是一种羞辱,一种无声的挑衅。

    但他最终还是接了过来,他倒要看看,这帮刁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口饭,带着一丝愠怒送入口中。

    然而,就在那米饭触及舌尖的瞬间,钦差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的喉头猛地一紧,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瞬间炸开,不是珍馐美味的鲜香,而是一种……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熟悉感。

    这味道,这口感,这米粒在齿间碾开的质感……竟与他早年亡故的母亲,在他临终前为他煮的那碗续命饭,分毫不差!

    记忆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仿佛又看到了母亲在昏暗的油灯下,用最后一点力气为他吹凉米饭的佝偻背影。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砸进了碗里,溅起一小朵水花。

    他放下了筷子,原本威严冷峻的面容上满是脆弱和悲恸,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们……每天都这样?”

    阿守静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日日如此,代代如此。”

    钦差沉默了许久,最后,他将碗里剩下的饭,一口一口,全部吃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一封加急奏折送往京城。

    钦差在奏折中写道:“臣巡查讲理坡,见其民无所祀,却处处是敬;神无名号,却步步留痕。此非邪祀,乃大信也。”

    帝王阅毕,提笔朱批八字:“心诚即庙,行正为坛。”

    秋收的夜晚,整个讲理坡都沉浸在丰收的喜悦和疲惫之中。

    阿守也累得倒头就睡,很快便坠入了梦境。

    梦里,他看到阿耕的儿子,那个叫关平的孩子,正站在金黄的麦堆之上。

    可他手中握着的不再是孩童的玩具,而是一枚象征着兵权的兵符。

    突然,那兵符在他掌心无火自燃,化为一捧灰烬,随风飘散。

    阿守心中一急,想上前去问个究竟,却被一道高大而沉默的虚影拦住了。

    那是一个背影,肩上扛着的不是青龙偃月刀,而是一把沉重的犁具,正缓步朝着田野深处走去。

    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在梦中响起,仿佛来自亘古:“子不必追,田要有人翻。”

    阿守猛然惊醒,窗外已是风雨大作,雷声滚滚。

    他心里咯噔一下,村东头的粮仓!

    他披上蓑衣就往外冲。

    可当他冒着倾盆大雨奔到粮仓前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住了。

    粮仓的屋顶果然被狂风掀开了一个大口子,金黄的谷物眼看就要被雨水浸毁。

    但十七户人家的主事男人,不知何时已经自发地聚集于此。

    他们同样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手挽着手,用自己的身体在缺口下方围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任凭狂风暴雨抽打在身上,没有一个人后退半步。

    没有人号令,没有人指挥,一切都发生在寂静的默契之中。

    天亮雨歇,粮仓里的谷粒,竟一粒未湿。

    而粮仓外的泥地上,留下了十七行深深的脚印,方向一致,节奏如谣,仿佛一支无声的军队,刚刚完成了一次守护的行军。

    时间流转,冬至子时。

    这是一年中最长的一夜。

    阿守独自坐在灶屋里,借着微弱的火光整理阿耕留下的旧物。

    他翻出了那块当初从《春秋》残本上撕下的焦布残片。

    这块布片早已被火燎得看不出任何字迹,只是一块焦黑的破布。

    可今夜,当灶膛里的火光跳动着映照在上面时,奇迹发生了。

    那焦黑的表面上,竟慢慢浮现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墨色痕迹,笔迹与那日霜凝的篆字如出一辙:“父走千里……子未离田……火不断……”

    话未看尽,那块布角的边缘忽然“噗”地一下,蹿起一小簇蓝色的火焰,整块布片瞬间自燃,化作一只黑色的灰蝶,扑扇着翅膀,径直飘向了灶膛深处。

    刹那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灶上那口大铁锅里,明明盛着的是冷水,此刻却毫无征兆地剧烈沸腾起来,滚烫的蒸汽“呼”地一下冲天而起,在半空中盘旋、凝聚,最终化作了两个硕大而虚幻的字——

    尚行。

    阿守仰头看着那两个字,心脏狂跳。

    他缓缓低下头,望向矮几旁那张空着的小凳。

    在他的视野里,那双看不见的草鞋,仿佛刚刚结束了一天的跋涉,正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脱下,鞋尖朝外,安放在凳子底下。

    万籁俱寂中,一阵若有若无的犁地声,从窗外遥远而又清晰的田野上传来,一下,又一下,沉稳而坚定,仿佛亘古以来,就从未停止过。

    那声音穿透了冬夜的寒冷,告诉他,路,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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