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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华阳宫?假面欢
    秦昭王四十二年春,咸阳城的柳绵扑在我狐裘上时,我正隔着湘竹帘看华阳夫人拨弄锦瑟。

    弦音断断续续,像极了赵姬在邯郸雪夜弹错的《流水》,只是少了几分清冽,多了些深宫的哀怨。

    "先生,夫人有请。"阳泉君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他今日穿的楚式深衣袖口绣着折枝莲,与子楚身上的纹样如出一辙——这是我特意安排的,为的是让华阳夫人触目生情。

    子楚跟在我身后,脚步轻得像猫。

    他新换的楚冠压得眉骨发青,却衬得眼底那点星火愈发灼人。

    我昨夜替他描眉时,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不韦,若华阳夫人问及母妃......"

    "公子只需记得,"我按住他颤抖的指尖,触到他掌心因常年握剑磨出的茧,"你母妃是楚地最善织锦的女子,你三岁时她曾用蜀锦给你裁过肚兜,上面绣着——"

    "三足金乌。"他接过话头,喉结滚动,"可我母妃根本不会织锦,她连针都拿不稳。"

    我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色,忽然想起邯郸寒窑里他咳血的模样:"假话重复千遍便是真的,公子只需记住,你是华阳夫人的子楚,不是夏姬的异人。"

    湘妃竹榻上的华阳夫人抬起头时,我听见子楚倒吸冷气的声音。

    她鬓边斜插的木兰花与赵姬惯用的款式分毫不差,眉间点的朱砂痣却比赵姬的淡了三分,像是被岁月冲淡的执念。

    "此乃异人公子从邯郸寄来的洞庭玳瑁梳。"我呈上礼盒,玉梳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公子说,夫人每次抚琴时,他都能隔着千里听见楚山的风声。"

    华阳夫人指尖抚过梳背"永寿"二字,忽然愣住。

    那是我特意让匠人刻的,取自她未出阁时的小字。

    她抬眼望我,眼角细纹里凝着水光:"先生如何得知......"

    我看见她眼底闪过一丝阴翳,想起阳泉君昨夜私语:"家姊当年与夏姬争宠,曾被她用金簪划破面颊。"

    "异人可曾提过夏姬?"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子楚叩首的动作僵住,我在袖中掐了他手背一记。"母亲容禀,"他声音发颤,却多出几分刻意的温柔,"生母临终前说,夫人当年送她的蜀锦袄子,她穿了整整十年。"

    华阳夫人猛地扯过案头的《九歌》,书页间掉落的木兰花瓣砸在子楚额角:"夏姬倒是会装贤良!"

    她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癫狂,"你可知,她当年在我茶里下过巴豆?可知她偷换我的巫蛊娃娃?"

    子楚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很快被悲痛取代:"母亲受此大委屈,儿臣竟不知......"

    "如今知道了。"华阳夫人按住子楚肩膀,指尖用力得几乎要掐进他骨肉,"你是我华阳氏的子楚,今后若再敢提'夏姬'二字......"

    她忽然松开手,换上温柔笑意,"罢了,母亲心疼你,往后只当她是个死人。"

    我低头,看见子楚耳后渗出的冷汗,忽然想起邯郸寒窑里他抱着《商君书》发抖的模样。

    这对"母子",一个在回忆里藏刀,一个在谎言中舔血,倒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公子每日抄录《楚辞》时,总会在'永寿'二字旁画朵木兰花。"

    我低头,瞥见她案头摊开的《九歌》,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木兰花瓣,"他说,这是夫人留在楚国的魂。"

    子楚忽然跪下,楚服下摆扫过青砖,发出细碎的响。

    他叩首时,我看见他后颈露出的皮肤比在邯郸时白了许多,却仍有块淡淡的疤——那是被赵姬的发簪划的,当时他们在雅阁拌嘴,我隔着屏风听了整夜。

    "母亲。"子楚开口,楚音里带着刻意的软糯,却掩不住声线里的颤抖,"儿臣夜夜梦见您在湘水边浣纱,醒来时枕巾总是湿的。"

    华阳夫人猛地起身,锦瑟翻倒在地,发出一声清越的响。

    她踉跄着扶住榻边,指尖抓住子楚的衣袖,像抓住救命稻草:"你......你叫我什么?"

    "母亲。"子楚重复,抬头时眼角挂着泪,"安国君膝下诸子,唯有儿臣记得您爱用木兰香,爱听《山鬼》曲,爱......"

    他忽然哽咽,从袖中摸出块褪色的锦帕,"爱用这样的锦帕包琴谱。"

    我认出那是赵姬的旧物,去年她替我绣荷包时剩下的边角料。

    华阳夫人却猛地捂住嘴,指尖在帕子上的并蒂莲纹上游走:"这是......这是我十六岁时亲自绣的!你如何......"

    "是母亲留给儿臣的。"子楚握住她的手,指腹擦过她腕间的玉镯,那是我让人仿造赵姬的碎镯打的,"母亲临入宫前,将它缝在儿臣襁褓里,说待重逢时,便拿这帕子相认。

    " 华阳夫人忽然哭出声,像个迷路多年的孩子。

    她抱住子楚,木兰花落在他楚冠上,像撒了把碎雪。

    我别过脸,看见窗外的湘竹在风中摇曳,影子投在地上,像极了赵姬舞剑时飘动的衣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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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速遣人迎异人归!"华阳夫人转身时,发间的木兰花掉在我脚边,"不,从今日起,他是子楚,是我华阳氏的嫡子!"

    阳泉君在旁咳嗽一声,适时呈上我备好的《质子受难图》。

    画中子楚着单衣跪于雪地,怀中抱《楚史》,面上满是泪痕——那泪痕是我用朱砂调的,比血还红。

    "赵人欺他孤弱,竟连炭都不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愤慨,"公子每日以雪水充饥,却仍不忘抄写《楚辞》,说要等归秦时,亲手念给夫人听。"

    华阳夫人接过画卷,指尖在子楚冻红的面颊处停留许久。

    她忽然取过案头的金镶玉簪,别在子楚发间:"这是楚王送我的及笄礼,今日便传给你。待你父亲即位,我要亲见你戴冠拜祖,昭告天下你是我华阳氏的儿子!"

    子楚叩首谢恩时,我看见那支玉簪在他发间晃出细碎的光,像极了赵姬第一次戴我送的金步摇时的模样。

    喉间忽然泛起苦涩,我想起昨夜她在雅阁说的话:"吕不韦,你这是要把我们都变成戏子吗?"

    走出华阳宫时,子楚忽然抓住我的手腕,玉簪上的流苏扫过我手背:"不韦,方才我说的那些......"

    "公子演技精湛。"我打断他,抽回手,触到袖中赵姬的梅香帕,"若不是知道真相,连我都要信了。"

    他望着宫墙上的积雪,良久方道:"你说,若母亲泉下有知,会原谅我吗?"

    我望着他眉间紧蹙的川字纹,忽然想起邯郸酒肆里那个抱着《商君书》发抖的少年:"公子该想的,是如何让华阳夫人相信,你比任何嫡子都更需要她。"

    子楚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癫狂:"是啊,需要她,利用她,就像你需要我,利用我一样。"

    他转身时,楚服下摆扫过满地木兰花,"不韦,你说我们这样的人,死后会下地狱吗?"

    我望着他的背影,想起华阳夫人案头那朵干枯的木兰,想起赵姬眼中的泪光,想起邯郸寒窑里那本被雪水洇湿的《商君书》。

    喉间忽然腥甜,却笑着跟上他的脚步:"公子,地狱太冷,我们要去的,是云端。"

    春风卷起柳绵,扑在脸上痒得难受。

    我摸出袖中的梅香帕,轻轻擦去子楚眼角残留的泪痕——那泪痕是用朱砂调的,洗不掉,却也干不了,像极了我们心里的血痂。

    华阳宫的门在身后缓缓关上,我听见锦瑟重新响起的声音,这次弹的是《采菱》,曲调欢快明媚,却掩不住弦线里的颤抖。

    子楚忽然伸手按住我肩膀,力道大得惊人:"不韦,等我登上王位,你说赵姬她......"

    "王后娘娘会是秦国最尊贵的女子。"我打断他,目光落在他发间的玉簪上,"就像你会是最贤明的秦王,而我......"

    "而你会是最权倾朝野的相邦。"他替我说完,嘴角勾起一抹笑,却不达眼底,"我们各取所需,不是吗?"

    我望着咸阳城漫天的柳绵,忽然想起赵姬在邯郸说的话:"吕不韦,你看这柳絮,看似自由,实则被风摆弄。"

    那时她靠在我肩头,指尖拨弄着我的琴弦,而如今,我们都成了被风摆弄的柳絮,再也回不到当初的雅阁。

    "是啊,各取所需。"我轻声道,任由柳绵落在唇齿间,苦涩难咽,"只是这'需'字,终究是要拿人心来换的。"

    子楚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拂去我肩头的柳绵。

    他的指尖触到我衣领时,我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木兰香——那是华阳夫人身上的味道,此刻却沾在了他身上,像道永远洗不掉的印记。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惊起檐下寒雀。

    我望着华阳宫的飞檐,忽然觉得那翘起的檐角像把刀,直直插入天际,而我们,不过是刀下的蝼蚁,拼命攀爬,却始终逃不过被切割的命运。

    罢了,我在心中叹息,摸出腰间的碎玉珏,触到那熟悉的纹路。

    赵姬,待这一切结束,或许我们都能解脱了

    ——只是不知道,那时的你我,是否还能记得,当年邯郸雪夜,那抹在雪中弹琴的紫衣身影,和那颗未被权谋染透的心。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