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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5章 朝“圣”
    临安城的夜,黑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

    城南,甜水巷。

    这里住的都是些刚够上朝廷品级的小官,也就是俗称的“穷京官”。

    一座并不起眼的二进宅院里,烛火摇曳,映在窗纸上,像只惊慌失措的飞蛾。

    新任户部主事陈康,正焦躁地在书房里转圈。

    脚下的青砖地面快被他磨出一层白灰。

    他今年三十有九,寒窗苦读二十载,两鬓都熬出了白发,才从千军万马的科举独木桥上杀出来。

    本以为穿上这身官袍,就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可进了临安这大染缸,他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这里没有圣贤书里的道理,只有吃人的规矩。

    想往上爬?行,先站队。

    世家大族看不上他这种寒门出身的泥腿子,他只能咬着牙,把良心嚼碎了咽进肚子里,跪在了宰相贾似道的门前,成了贾党里一条并不起眼的狗。

    前些日子弹劾镇武王顾渊,他也跟着喊了两嗓子。

    虽然声音不大,但名字已经挂在了那张催命的名单上。

    这几天,临安官场简直就是修罗场。

    前天,刑部尚书赵希在自家后院那个淹不死鸭子的池塘里“溺亡”。

    昨天,吏部侍郎王直的马车“意外”失控,连人带车扎进了西湖,捞上来的时候脑袋都碎成了烂西瓜。

    每个人都知道是谁干的。

    但没人敢说。

    那种悬在头顶的刀,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的恐惧,比直接杀了他还难受。

    陈康怕死。

    他好不容易才爬到这个位置,家里的老妻刚换了新首饰,刚纳的小妾肚子还没动静,他不想死。

    “咚、咚咚、咚。”

    门外突然传来三长两短的敲击声。

    陈康浑身一激灵,差点把桌上的茶盏碰翻。

    这是贾党的紧急联络暗号。

    他深吸两口气,强行压下狂跳的心脏,手脚冰凉地挪到门口,拔开门栓。

    门外立着个黑衣人,浑身裹在夜行衣里,只露出一双阴鸷的眼睛,像毒蛇。

    “陈大人,相爷有请。”

    声音沙哑,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阴冷。

    陈康心里咯噔一下。

    子时议事?

    看来贾相是被逼急了,今晚这是要摊牌,准备跟那位镇武王鱼死网破。

    他不想去。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可他敢不去吗?

    不去,明天护城河里漂着的,可能就是他陈康的尸体。

    “劳烦带路。”陈康咽了口唾沫,回屋披了件厚披风,遮住发抖的双腿。

    一路无话。

    黑衣人走得飞快,专挑僻静的小巷钻。

    临安城的更夫刚敲过三更锣,梆子声在死寂的夜里传出老远,听得人心里发毛。

    宰相府到了。

    往日里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相府,今夜却安静得有些诡异。

    连门口那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在惨白的月光下,都显得有些狰狞。

    黑衣人没走正门,领着他绕到后花园的一扇角门。

    “进去吧,相爷在书房。”

    黑衣人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旋即隐入黑暗。

    陈康站在门口,冷风一吹,后背全是冷汗。

    太静了。

    偌大的相府,往日里此时该有巡夜的护院、打更的仆役,甚至远处还能听见几声看家护院的犬吠。可今夜,这里静得像是一口封死的棺材,只有两人沙沙的脚步声,在回廊间空洞地回响。

    陈康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怪力乱神的念头。

    脑子一旦活泛起来,恐惧便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文官骨子里那种对于“权谋”的病态兴奋。

    他一边走,一边在肚子里飞快地打着草稿。

    “相爷深夜召见,必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陈康眯起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心中暗忖:“那顾渊虽然凶名赫赫,杀人如麻,但他如今已不是当初那个光脚的江湖草莽了。他是镇武王,是先帝亲封的一字并肩王,更是瑞国公主的驸马!”

    不过……

    人一旦有了各种身份,就有了软肋。

    有了软肋,就有了被拿捏的可能。

    “他要名声,要脸面,要青史留名!”

    陈康越想越觉得通透,步子也不自觉地轻快了几分,“他杀赵希、杀王直,那是暗杀,是制造意外,这说明什么?说明他还是忌惮朝廷法度,忌惮天下悠悠众口的!”

    “若是他真敢明火执仗地屠戮百官,那便是谋反!便是乱臣贼子!到时候,不用朝廷动手,天下的读书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

    陈康觉得自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这就是他们这些文官最大的武器——道德,规矩,还有那只杀人不见血的笔!

    只要今晚能说动相爷,联络太学的三千学子,再发动临安城的士绅名流,联名上书,在那位刚登基的小皇帝面前哭庙,甚至去太庙死谏……

    这就是“大势”!

    在煌煌大势面前,你顾渊武功再高,难道还能把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杀光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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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这儿,陈康只觉得胸中涌起一股激荡的豪气。

    富贵险中求!

    若是此计能成,帮相爷度过此劫,那他陈康,就不再是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而是力挽狂澜的功臣!日后飞黄腾达,封侯拜相,也未可知啊!

    前方,听雨轩到了。

    那是一座建在湖心的小楼,四面环水,只有一条九曲回廊相连。

    往日里,这里是相府的禁地,周围明哨暗桩无数,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可今日,回廊上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只有听雨轩的二楼,亮着通透的灯火,将湖面映得波光粼粼,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领路的黑衣人走到回廊尽头,便像是完成了任务的提线木偶,猛地顿住脚步,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没入了黑暗之中。

    陈康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官帽,又抻了抻衣角,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那副早已练习过无数遍的、既恭敬又带着几分忧国忧民的谄笑。

    “相爷,下官陈康,有破敌良策献上……”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开场白,随后迈步上楼。

    楼梯是上好的沉香木铺就,踩上去没有半点声响。

    越往上走,陈康的心跳就越快。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即将面见权臣、指点江山的亢奋。

    终于,他站在了那扇雕花的红木大门前。

    门虚掩着,透出一线暖黄的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茶香,那是极品的“大红袍”,只有宫里和相府才有的贡品。

    “相爷还有闲心品茶,说明他对局势的把控尚未崩坏。”

    陈康之所以能从底层官员里爬出来,全凭地就是自己能善于观察细节。于是他心中大定,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相爷,下官……”

    声音戛然而止。

    就像是一只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的公鸭,所有的谄媚、豪情、算计,在这一瞬间,被硬生生地堵在了嗓子眼里。

    陈康的眼珠子瞪圆,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这辈子做噩梦都不敢想象的画面。

    宽敞奢华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正对着大门的那张紫檀木太师椅上,也就是往日里贾似道发号施令的位置上,此刻正坐着一个年轻人。

    那人一身青衫,未着甲胄,黑发随意地束在脑后,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

    他坐得很随意,甚至有些慵懒,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轻轻把玩着那只属于宰相的紫砂茶盏。

    而在那个年轻人的身侧,站着一位绝美的女子。

    那女子眉眼如画,气质清冷高贵,赫然是名动临安、掌控着江南半壁财富的桓家家主——桓清涟!

    可此时此刻,这位在商界呼风唤雨的女强人,却像个最卑微的侍女一般,低眉顺眼地提着茶壶,正小心翼翼地为那个青衫年轻人续茶。

    “顾……顾……顾……”

    陈康的牙齿开始疯狂打架,那个名字在舌尖上滚了无数遍,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顾渊!

    那个他刚才还在心里算计着要用道德绑架、用舆论淹死的“武夫”,此刻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坐在那里,像是坐在自家的后花园里。

    但这还不是最让陈康崩溃的。

    他的目光颤抖着下移。

    在那张太师椅的前方,在那厚软的名贵地毯上,跪着一群人。

    黑压压的一片。

    有兵部侍郎,有大理寺卿,有御史台的言官……全都是贾党的核心成员,全都是平日里在朝堂上趾高气昂的大人物。

    而跪在最前面的那个,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紫色蟒袍,头发散乱,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的背影……

    那是贾似道!

    那是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大宋宰相!

    那个陈康视为靠山、视为神明一般的人物,此刻正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老狗,匍匐在那个年轻人的脚下,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轰!

    陈康只觉得脑海中有一道惊雷炸响,震得他三魂七魄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什么道德文章?

    什么舆论大势?

    什么法度规矩?

    在这一刻,在绝对的、碾压一切的暴力面前,全都成了笑话!天大的笑话!

    他错了。

    错得离谱。

    顾渊根本不在乎什么名声,也不在乎什么规则。

    因为他本身,就是规则!

    跑!

    快跑!

    求生的本能瞬间占据了陈康的大脑。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为什么相府的守卫死绝了,也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没人反抗。

    他只有一个念头——逃离这个地狱!

    他的双腿虽然软得像面条,但在极度的恐惧刺激下,竟然爆发出了一股力量。

    转身,迈步。

    只要冲出这扇门,跳进湖里……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

    那个坐在太师椅上的年轻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轻轻吹了一口杯中漂浮的茶叶,眼皮微微一抬。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淡漠,深邃,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就像是高居九天的神魔,在俯瞰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嗡——

    一股无形的、恐怖的精神波动,瞬间席卷了整个书房。

    没有刀光剑影,没有真气纵横。

    但陈康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粗暴地揉碎。

    “既然来了,就留下吧。”

    一道清冷的声音,如同魔音贯耳,直接在他的脑海深处炸响。

    陈康刚刚迈出去的一只脚,僵在了半空。

    他眼中的惊恐、绝望、算计,在这一瞬间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灰般的空洞与木然。

    他缓缓地收回脚,转过身。

    动作僵硬得像是一具刚刚诈尸的僵尸。

    然后,他一步步走到贾似道的身后,找到一个空位。

    “扑通。”

    双膝跪地,额头触地。

    加入这群沉默的“朝圣者”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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