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三桥街道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一道缝。
吴志远的搪瓷缸搁在会议桌上,还腾着热气,他正踮脚调整墙上那排手写感谢卡的位置,最中间那张墨迹未干,"谢谢小林科长带技术员修了漏雨的墙"几个字歪歪扭扭,像小学生的作业。
"吴主任,秦副厅长到了。"值班员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
吴志远转身,就见走廊里站着个穿深灰风衣的男人。
风衣领子翻着,左袖沾了块泥点,鞋尖糊着半干的土——分明是踩过凌晨的积水。
秦砚舟抬手理了理乱发,目光扫过墙上的感谢卡时顿了顿,才抬脚跨进会议室。
"抱歉。"他把公文包搁在椅背上,坐下时带起一阵风,卷得桌上的会议议程纸哗啦响,"昨夜在安康路,有位中风老人子女出差,120调度系统显示最近救护车在十公里外。"他扯松领带,喉结动了动,"我抱着老人跑了三个路口找急诊。"
林昭坐在长桌另一侧,手指轻轻叩了叩面前的保温杯。
他看见秦砚舟眼下的青黑,像被墨汁洇开的痕迹——这是省厅最年轻的副厅长,从前在学术论坛上谈"精准治理"时,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淬过冰的星子。
"秦厅要看看什么?"吴志远把投影仪遥控器递过去,又想起什么似的挠头,"我们这没那些花里胡哨的,只有居民自己写的本子。"
秦砚舟没接遥控器。
他的目光落在林昭手边的牛皮纸袋上,那袋子边角磨得发白,封条上盖着"青阳区民生档案"的红章。"当年那个透析患者。"他说,声音比刚才轻了些,"上个月您提过的,暴雨夜打不通工单系统,最后是社区主任背他去医院的那位。"
林昭把纸袋推过去。
沈清欢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指尖捏着份A4纸,纸边压着道折痕,显然被反复翻看过。"患者去年年底康复了。"她轻声说,把文件放在秦砚舟面前,"其子现在是社区志愿者,每周三帮独居老人取药。"
秦砚舟的手指停在"备注"栏前。
那行字是蓝黑墨水写的,笔画粗重:"那天晚上,来的是人,不是工单。"他突然想起昨夜在急诊室,护士问他"您是家属?"时,老人攥着他手腕的力气——比系统里"中风患者平均握力值"大得多。
"叮——"
会议室墙上的电子钟跳到十点零八分。
林昭看了眼手表,起身时椅子发出轻响。"接下来是数据融合演示会。"他对秦砚舟颔首,目光扫过在场的技术员和街道干部,"各位请移步三楼多功能厅。"
三楼的投影屏亮起来时,何小秋正把U盘往电脑里插。
她今天没穿白大褂,浅蓝衬衫下摆塞进西裤,显得整个人像根绷直的弹簧。"双轨验证机制,即重大民生项目需同时运行省级算法模型与制度记忆图谱。"林昭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扩散,"若两者评估差异超过15%,自动触发人工复核。"
"我有修正案。"何小秋突然开口。
她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投影屏切换成密密麻麻的代码行,"建议加入'情感补偿系数'——参考历史决策中未被量化,但实际影响结果的变量,比如暴雨天居民对排水系统的信任度,或者独居老人接到上门探访电话时的情绪波动。"
会议室后排传来抽气声。
秦砚舟的指尖抵着下巴,镜片后的目光在林昭和何小秋之间来回。"这会拖慢效率。"他说,语气不像质疑,倒像在确认某个早有答案的问题。
林昭走到投影屏前,抬手在"制度记忆图谱"几个字上点了点。"上个月暴雨,云溪社区的排水系统按算法评估能扛五十年一遇。"他转身看向秦砚舟,"但记忆图谱里记着,二十年前这里修管道时,施工队偷换了三分之一的水泥标号。"
"所以当算法说'安全'时,记忆图谱提醒我们去现场。"林昭的声音放软了些,"效率是车轮,但得先看清路。
慢一点,才能走得更远。"
秦砚舟没说话。
他望着何小秋红着脸坐下,又望着林昭回到座位时,沈清欢悄悄把他的保温杯往手边挪了挪——这个细节像根细针,轻轻挑开了他心里某道缝。
中午十二点的阳光透过机房的百叶窗,在地面投下斜斜的金格子。
郑砚秋(此处应为秦砚舟,可能用户笔误)站在服务器前,掌心的权限卡被体温焐得发烫。
屏幕上的代码绿浪翻滚,那是他花了三年编写的"居民行为评分系统"——曾被视作"精准治理"的标杆,能根据缴费记录、工单处理率甚至快递收货地址,给每个居民打上0-100分的"治理优先级"。
他想起今早看到的备注栏,想起昨夜老人攥着他手腕的温度,想起上周在三桥社区,那个为救摔倒老人手动重启系统的工程师——对方说"这破系统卡了,但人等不起"时,眼睛亮得像团火。
键盘敲击声在空旷的机房里格外清晰。
秦砚舟在操作日志里写下:"有些温度,不该被归一化。"按下回车的瞬间,绿色代码如退潮的海水般消逝,服务器指示灯次第熄灭。
机房外的玻璃隔断后,林昭抱臂而立。
他没说话,只对着秦砚舟的背影点了点头。
阳光穿过玻璃,在他肩头镀了层金边——这个动作像句无声的暗号,让秦砚舟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在大学实验室第一次编出完整程序时,导师也是这样对他点头。
下午四点十七分,林昭办公室的百叶窗拉着,只留道窄缝。
林砚秋的黑伞搁在门边,伞面上还沾着上午的雨珠。
她把个黑色U盘推过桌面,金属外壳碰在茶杯上,发出清脆的响。"这是秦厅长在海外参与的智慧城市项目最终报告。"她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风卷走,"有页被红笔圈了——因忽视低收入社区数字鸿沟,导致37%居民被排除在服务之外。"
林昭捏起U盘,指腹蹭过边缘的划痕。"他不是坏人。"林砚秋咬了咬嘴唇,"只是后来总忙着证明算法比人准,忘了当初为什么做这些。"
"那就帮他,记起来。"林昭把U盘收进抽屉最里层,抬头时眼尾微弯,"就像当年有人帮我,记起'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不是句空口号。"
暮色漫进老档案馆时,林昭抱着个牛皮纸箱跨进档案室。
墙角的老式挂钟敲了八下,声音闷得像敲在棉花上。
他蹲在铁皮柜前,从箱底抽出几页泛黄的笔记——纸页边缘卷着毛,字迹是他刚工作时的,笔锋硬得像刻上去的:"系统建议方案三,拆迁户签约率提升23%,但可能引发三户钉子户上访。"
"方案三执行。"
"系统预警:企业欠薪事件处理超时,建议移交司法。"
"已移交,舆论评分+5。"
火苗腾起时,纸页蜷成焦黑的蝶。
林昭后退半步,看着火星子撞在铁皮炉壁上,噼啪作响。
系统提示音突然在脑海里响起,比从前轻了许多,像片将要融化的雪:"制度记忆库已固化......阮棠残余数据流开始退散。"
他抬头,就见半空中浮起淡蓝的字迹,像用露水写的诗:"它记住了......光,是从缝里照进来的。"
字迹消散的瞬间,炉子里的纸灰打着旋儿往上蹿,撞在窗户玻璃上。
林昭转身,就着炉火的光,看见墙上新挂的云州市地图——京南方向有个红点,正随着炉火把光闪烁,像颗急不可耐的心跳。
老挂钟的分针指向九时整。
林昭伸手去关炉门,忽然听见档案室地下传来细微的响动,像有什么东西擦过水泥墙。
他动作顿了顿,低头看表——现在是晚上九点零三分。
而青阳区老档案馆的地下库房里,某个尘封二十年的金属柜,正随着地面的震动,缓缓裂开条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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