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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远走
    天色渐明。

    天光如同浸透了冰水的宣纸,由深邃的墨色悄然过渡为一片沉郁辽远的深蓝色。

    少了金玉魁做的手脚,棺材里面躺的江老太爷的“尸体”果然沉寂下去,再没有动过。

    季鲤一夜无事。

    门比往常提早打开了一些。

    季鲤起身,神色平静地走向门扉。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浸透了黎明寒气的木质纹理,微凉。

    轻轻一推——

    尚未蒸腾的晨雾在庭院低回,丝丝缕缕,带着沁骨的寒意。淡薄的蓝光泼洒在他略显苍白疲惫的面容上,勾勒出清冷的轮廓。

    这是黎明前独有的宁谧蓝调。

    季鲤脚步未停,走到祠堂前庭的那一棵枯树前,挖了个洞,将两个坛子都安放了进去。

    这也是他刚来时,捻土验湿时的那棵枯树下。

    “如此......便算是入土为安了。”

    季鲤的声音很轻。

    “你们也算是父子相聚了。”

    他拍了拍手,拿起小铲子一捧一捧地将掘出的、略带寒气的泥土回填。

    湿土落在坛身,发出沉闷的细响,在寂静的晨光里格外清晰。

    回填结束,季鲤又用铲子在填土上重重的敲打了几下。

    虽然他想骂几句江老太爷再走,但毕竟现在还在江府内,受到族规约束。

    他站了起来,最后看了眼枯树下隆起的、尚显松软的小土丘。

    随即,他转身,准备沿着那冷雾弥漫的石径,离开江府。

    但他转头就撞上了一道几乎溶在这片蓝灰色冷雾中的身影。

    是江叔。

    枯槁瘦削的身形静默得如同一截枯木,深蓝唐装上凝结着微小的露珠,在幽蓝的晨光里闪烁着冰冷的光点。

    他来了。

    此刻,黎明前的蓝调天空下,枯树,小坟包,静立的两人,构成了一幅凝固了所有言语、却又充满了无声张力的画面。

    冰冷的告别与无声的阻拦,在这片天地初醒的寂寥蓝调中,无声地展开。

    季鲤认出了江叔身上的那件质料厚重、裁剪严谨的深靛蓝色唐装。

    在江怀远的记忆中,这是江叔因为某件事情,被老太爷褒奖时赐下的赏赐。

    自那以后,只有府上婚丧嫁娶、祭祀先祖等重大日子的时候,江叔才会郑重其事地把衣服从箱底取出,熨烫平整,然后穿上。

    “少爷。”

    江叔开口,声音不再是以往那种执行族规时的冰冷僵硬,而是一种疲惫的平静。

    “您是......要走了吗?”

    他单刀直入。

    季鲤的神色有些意外,他知道自己如果不触发任何族规,江叔是没有理由阻挠他的,于是顿了顿,开口道:

    “守灵结束,我也该走了。”

    “会回来的。”

    这话像是一句敷衍,也像一句承诺,轻飘飘地悬在寒凉的空气里。

    言毕,季鲤抬步便欲绕过这尊矗立在蓝色晨光中的灰影。

    “戏班子那个姓金的副班主,死在你手上。”

    “念近那具肉身,也毁在了你手里。”

    “如今,戏班子剩下的成员,已尽数围在了府门之外。”

    “那些人,或多或少,都沾了些歪门邪术。”

    “没有一盏是省油的灯。”

    季鲤脚步微微一僵,停了下来。

    江叔将佝偻的身体转向了季鲤的方向。

    他抬起眼珠,目光穿透稀薄的晨雾,混着某种的复杂情绪,落在了季鲤的背上。

    “留下。”

    江叔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

    “以怀远少爷之名,留在江家,继承江家。”

    “娶妻,育子,延续香火。将这江府,这血脉,这宿命,担起来。”

    “若是这样,有我在一日,府墙之内,无人能动你分毫。”

    “但你要是执意出去,今日踏出这道门墙,便自生自灭吧。”

    注意到了称谓的变化,季鲤愣了愣。

    他没想到江叔能看出江怀远的皮囊下早已换了人。

    江叔继续道:

    “我知道你不是怀远少爷,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

    他叹了口气,语气从未这般复杂过。

    “起初我想杀了你,但江家需要一个人来传承,需要一个人继承个宿命。”

    “我不管你是谁,只要你身体上流着江家主支的血,就是江家人。”

    “而江家的血脉在哪扎根,哪里便是江家。”

    季鲤笑了笑,目光落在江叔那件被蓝光浸透、显得格外孤寂的唐装上:

    “江叔,你应该比我还清楚江家的情况。”

    “江家这棵百年大树,从头到尾,从根基上就已经完全烂掉了。”

    “就算没有时代变迁的因素,哪怕你强行续命,这棵大树也会在某一天轰然倒塌。”

    “然后被过往所有遭受了江家欺负的‘尸饕’们一拥而上,分食殆尽。”

    “我不过一个三四天的‘过客’都知道这个道理,你当管家快一甲子了,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这个呢?”

    季鲤第一次觉得这是真正的江叔在和自己对话,而非过往那个机械执行命令的人形兵器。

    江叔的身影伫立在苍蓝中,不知道是不是被季鲤的话语所打击,显得异常佝偻枯槁。

    “你不能离开。”

    “可我偏要离开。”季鲤打断了江叔的话,叹了口气,“我不会留在这里的。”

    “江叔。”

    “这里不是我的故乡。”

    他语气笃定,哪怕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没有一丝停顿,他迈步按照记忆,走向了府门大厅。

    季鲤不仅仅要离开,还要正大光明的从正门离开。

    “少爷......” 江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久违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的温和与遥远的叮嘱:

    “慢着些走......”

    “就像......以前那样......”

    走到了拐角处,闻言季鲤还是回头看了眼江叔,这位江怀远记忆中陪他长大的管家。

    江叔的嶙峋枯槁的身躯在晨霭蓝光下,更添几分的萧索苍凉。

    就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般。

    他站在那里,不像一个管家,倒像一片饱经风霜、随时会碎裂在寒风里的朽叶。

    季鲤的脚步不再停顿,身影消失在了拐角。

    江叔佝偻的身影依旧孤零零地伫立在庭院中央那片冰冷的蓝光里。他浑浊的目光,长久地、复杂地凝视着季鲤消失的廊道尽头。

    他牵了牵嘴角,但不知道是不是多年未笑的缘故,那样子生涩僵硬。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真的笑了。

    “我记得以少爷的脚力,从祠堂走到正门应该是二十分钟。”

    他自言自语,像是追忆着什么,嘴里重复道:

    “二十分钟......”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