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域”，李长夜的意识，已经濒临溃散。

    他的“自我”，正在被“监护者”那浩瀚的、代表着“终极熵增”的意志，一点点地磨灭。他感觉自己，正在变成宇宙背景辐射的一部分，正在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为何而战。

    然而，就在他即将被彻底“同化”的瞬间，他“看”到了。

    他“看”到，在那遥远的、被称为“迷宫”的小行星带，一团无比璀璨的、凝聚了人类文明最后舰队的光芒，轰然爆发。

    他“听”到了，凌峰，那个出生于新时代、从未见过蓝色天空的年轻人，在跃迁的最后一刻，通过量子通讯，向他发来的、最后的讯息。

    那不是话语。

    那是一段……旋律。

    一段，在五十年前的旧时代，就已经被禁止的、被视为“软弱”与“无用”的、古老的交响乐。

    贝多芬的，《英雄》。

    那激昂的、充满了反抗与斗争精神的旋-律，如同惊雷，劈开了李长夜意识深处，那片名为“神性”的、冰冷的死寂。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五十年前，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儿子时，脸上那难得的温柔。

    他想起了叶洛神、苏小米、大幂幂，那些爱过他、也被他伤害过的女人们，她们或哀求、或绝望的眼神。

    他想起了刘婷，那个在赤色方舟的地下，满身鲜血，眼神麻木，却依然坚守着医者岗位的女孩。

    他想起了赵月，那个曾经骄傲如火，最后却化作复仇幽灵，与她的舰队一同，无声地、悲壮地，消逝在星海中的天之骄女。

    他想起了，自己，也曾经是一个……人。

    一个会软弱，会痛苦，会渴望家庭，渴望爱与被爱的……人。

    他亲手，将这一切，都埋葬了。

    他将自己，献祭给了“文明”。他将自己，变成了“神”。

    然而，在此刻，在文明即将燃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明白。

    神性，无法战胜神。

    因为，“监护者”，就是最高、最纯粹的神性。是秩序，是逻辑，是“熵”。

    真正能与“熵”对抗的，不是更高级的“秩序”。

    而是……诞生于“秩序”之中，却又永远向往着“混乱”的、那微不足道的、却又永不屈服的……人性。

    是爱，是恨，是牺牲，是奉献，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愚蠢。

    是人类的赞歌。

    李长夜那即将溃散的意识，在这一刻，重新凝聚。

    他不再试图用自己的“神性”，去对抗“监护者”的“神性”。

    他反过来，将自己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所有作为“李长夜”这个“人”的、痛苦而又辉煌的一生，变成了一个……逻辑炸弹。

    一个，充满了矛盾、非理性、与爱恨纠葛的……“人性”病毒。

    他将这个病毒，注入了“监护者”那片绝对理性的、纯粹的意志海洋之中。

    【……悖论。】

    【……无法理解的……数据。】

    【……爱……是什么？】

    【……牺牲……为何有“价值”？】

    【……错误……错误……错误……】

    “监护者”的意志，第一次，陷入了真正的、因为它无法理解“人性”而产生的……宕机。

    就在这一瞬间，现实宇宙中，凌峰的舰队，到了。

    那个巨大的、携带着人类最后舰队的“宇宙弹弓”，以一种撕裂空间的方式，直接，出现在了那个巨大的、黑色的球体面前。

    然后，狠狠地，撞了上去。

    没有能量护盾，没有规避动作。

    三百艘人类最顶尖的战舰，连同那个巨大的推进器，就像三百根凡人打造的、却又无比坚定的钢钉，以一种最原始、最野蛮、最决绝的方式，凿进了“神”的躯体。

    剧烈的爆炸，在黑色球体的表面，炸开了一道道微不足道的、却又无比刺眼的伤口。

    这撞击，从物理层面，几乎没有对它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但是，它成功地，将“监-护者”的意志，从与李长夜的内战中，惊醒了过来。

    它，如同一个被蝼蚁咬了一口的巨人，下意识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这个胆敢亵渎自己身体的、渺小的虫子身上。

    它，被“锚”住了。

    而此时，在遥远的太阳轨道上，那道由“天穹”点燃的、凝聚了恒星之怒的“光之矛”，也跨越了数亿公里的漫长旅途。

    抵达了。

    一道直径超过一万公里、温度高达数千万度、携带着足以毁灭一颗行星的、纯粹的恒星等离子体洪流，以近乎光速，狠狠地，轰击在了那个被凌峰舰队死死“钉”住的、巨大的黑色球体之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那个代表着“终极熵增”的、吞噬一切光与概念的黑色球体，在被这道来自“创造之源”（恒星）的光芒击中的瞬间，其完美的、绝对的“无”，第一次，被打破了。

    黑色的表面，亮起了一个点。

    一个，白色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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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紧接着，这个白色的点，迅速扩大，如同病毒般，蔓延至它的全身。

    黑色，在与白色的对抗中，节节败退。

    “监护者”宏大的、冰冷的意志，发出了最后一声，充满了困惑与不解的……叹息。

    【……不……合……逻……辑……】

    轰！！！！！！

    一场无声的、却又辉煌到足以照亮整个太阳系的……大爆炸，发生了。

    那个巨大的、黑色的球体，如同一颗被点燃的、黑色的太阳，从内部，迸发出了亿万道纯白色的光芒。

    它，被净化了。

    被太阳的光芒，被人类那不合逻辑的、却又无比璀璨的“意志”，从概念的根源上，彻底地、净化了。

    战争，结束了。

    光芒散尽。

    太阳系，恢复了它那亘古的、冰冷的死寂。

    “监护者”舰队，连同那个代表着它们文明意志核心的黑色球体，都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雷神之矛”舰队，连同它的指挥官凌峰，也消失了。他们化作了刺入神之心脏的第一根钉子，与神一同，归于了光与尘。

    “阿修罗”舰队，早已化作了宇宙的尘埃，她们的复仇，终得偿还。

    地球，那颗曾经的母星，已经变成了一圈环绕着太阳的、冰冷的陨石带。

    月球要塞，在失去了地球引力的束缚后，脱离了轨道，正在缓缓地，飘向宇宙深处。

    木星和土星的工业环，因为抽空了最后的能源，变成了一片片巨大的、沉默的钢铁坟场。

    整个太阳系，昔日繁华的家园，如今，只剩下一片由恒星烈焰淬炼而成的、冰冷而坚硬的钢铁世界。

    人类，惨胜。

    他们付出了母星、付出了百分之九十九的舰队、付出了超过二十亿留守者的生命，甚至，付出了他们的帝王。

    在“天穹”空间站的残骸中，那个曾经被称为“神域”的核心里，李长夜，静静地，坐在他的王座之上。

    他那张英俊得如同神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眼中的星云，已经熄灭，变成了一片如同黑曜石般的、深邃的死寂。

    他的身体，永葆青春。但他的灵魂，已经在那场与神的最终对决中，燃烧殆尽。

    他，赢了。

    他也，死了。

    一个冰冷的、机械的、属于“普罗米修斯”系统的声音，在空旷的“神域”中，缓缓响起。

    【“监护者”威胁……已清除。】

    【“薪火”计划，进入最终阶段。】

    【向所有幸存单元，广播信息：】

    【我们……活下来了。】

    在火星的地下城，在木卫二的冰层下，在那些残存的、苟延残喘的避难所里。

    当幸存的、不到五十亿的人类，听到这个声音时，没有人欢呼。

    他们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他们赢了，但他们失去了一切。

    他们活下来了，但他们脚下，已是废墟。

    然而，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在那片名为“绝望”的废墟之上，一簇微弱的、却又无比坚韧的火苗，正在重新，燃起。

    他们，还活着。

    活着，本身，就是意义。

    在遥远的、未知的星海深处，十艘承载着人类文明火种的方舟，依然在静静地航行着。

    或许，数百年后，数千年后，当他们的后代，找到新的家园，建立起新的文明时，他们会从历史的记录中，读到今天的故事。

    他们会知道，曾经，有一群他们的祖先，在一片被称为“太阳系”的、古老的废墟之上，用自己的血肉与灵魂，为整个文明，赢得了一个……可以仰望星空的……明天。

    而在那片寂静的、被称为“神域”的废墟里，那尊黑色的雕像，将永远地，守护着这片他用一切换来的……寂静。

    他不再是帝王，不再是神。

    他，是人类文明，一座永恒的、无言的……丰碑。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