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张嫣如行尸走肉!
    任由朱启明半扶半抱着塞进出租车。
    她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逝的、光怪陆离的街景,承天门那面赤旗和巨大的画像在她脑中反复灼烧。
    “大明亡了…”
    这四个字就如魔咒,吸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和愤怒。
    朱启明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是深深的怜悯。
    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试图解释窗外那些新奇事物,只是用她能听懂的低沉声音说:“嫣儿,再忍一忍,我们去个地方,找些…能让你看清真相的东西。”
    他的语气不再是帝王的命令,更像是一种带着歉意的恳求。
    出租车停在一栋巨大得如同宫殿的建筑前,建筑上挂着“购书中心”四个大字。
    一走进去,张嫣再次被震慑住了。
    与外面妖物横行、喧嚣怪异的街道不同,这里安静得可怕。
    高不见顶的书架如同一排排沉默的巨人,将整个空间分割成无数条幽深的巷道。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纸张和墨水混合的、肃穆的味道。
    无数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在这里安静地行走、挑选、阅读,没有人高声说话。
    这种安静,这种知识汇聚的浩瀚氛围,让她感到一丝久违的茫然。
    朱启明没有管她,目标明确地走向深处。
    他熟练地穿梭在书架间,最终停在了一片标有“工程技术 -> 船舶”的区域。
    他快速、安静地挑选着,拿出手机,对着一些书的封面拍下,又抽出几本图文并茂的精装大书,一页页快速翻阅,神情专注而凝重。
    他没有打扰张嫣,只是让她站在一旁,任由她被这后世知识宝库的浩瀚与易得所冲击。
    张嫣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一排排书架。
    她的身体僵住了。
    不远处,几个清晰的大字像烙铁一样烫进了她的眼睛。
    “中国历史 -> 明清史”
    一种无法抗拒的本能驱使着她,脚步虚浮地,踉跄着走了过去。
    朱启明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他拿着几本挑好的造船书,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一个无声的守护者。
    张嫣的手指在冰冷光滑的书脊上颤抖着划过。
    《明史》、《南明史》、《万历十五年》、《东林党争》、《崇祯:勤政的亡国君》、《顾诚文集》……
    每一个书名,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她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她颤抖着,随手抽出一本厚重的、封面素净的书。
    《南明史》。着者,顾诚。
    她靠着书架,几乎是贪婪地、急切地翻动着书页,目光在密密麻麻的铅字中疯狂搜寻着那些熟悉的名字。
    史可法、马士英、阮大铖……
    钱谦益。
    她的目光死死定格在一段描述上。
    书中用一种冰冷到不带任何感情的客观笔触,清晰记载着清兵南下,兵临南京城下时,时任南明礼部尚书、东林党魁首钱谦益的言行。
    钱谦益与爱妾柳如是相约,泛舟尚湖,投水殉国。
    临到湖边,钱谦益探手入水,沉吟半晌,最终对柳如是说:“水太凉,不能下。”
    而后,钱谦益率南明诸臣,在滂沱大雨中,开南京城门,迎降清军。
    “水……太凉?”
    张嫣喃喃念出这三个字,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万钧的荒谬和锥心刺骨的寒意。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她贵为皇后,久居深宫,却也深知“气节”二字在士大夫心中的分量!尤其是东林党人,他们素以清流自居,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己任,以直言死谏为荣!
    他们的领袖,那个在朝堂上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钱牧斋,在国破家亡之际,竟因“水太凉”而贪生怕死?!
    这……这简直比市井中最无耻的无赖还不如!
    一种强烈的对比感,驱使着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同一页关于柳如是的记载。
    这位出身风尘、被士大夫们鄙夷为“扬州瘦马”的女子,在钱谦益降清后,愤然欲投水自尽,被阻。后仍暗中联络、资助各路抗清义军。
    最终,在钱谦益死后不久,为保护家产不受族人豪夺,于风雨之夜,悬梁自尽,以死明志。
    一个风尘女子,尚知以身殉国,尚知抗争至死。
    而一个满口仁义道德、位列九卿的东林领袖,却因“水凉”而屈膝?!
    这极致的讽刺和反差,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她的心上,烫得她神魂俱灭。
    “呵……呵呵……”
    一阵压抑的、破碎的冷笑,从她苍白的唇边溢出。
    她想起了宫中那些东林清流道貌岸然的嘴脸,想起了他们如何排斥异己,如何结党营私,如何将她的丈夫的爱好斥为“玩物丧志”……
    全是假的!
    全是伪君子!
    他们的骨头,竟真的不如一个妓女!
    “啪!”
    手中的书,重重地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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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大的眩晕和恶心让她几乎站立不住。
    她猛地转身,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双手死死攥住了旁边朱启明的胳膊!
    指甲隔着衣料,深深陷入他的手臂。
    她抬起头,那张布满泪痕的脸上,是扭曲的、难以置信的痛苦和一丝近乎疯狂的期盼。
    “告诉我!”
    她的声音嘶哑尖锐,带着濒死般的绝望挣扎。
    “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这都是诽谤!是后人污蔑!是鞑子为了动摇我大明人心,修的伪史!对不对?!”
    “你告诉我啊!朱由校!”
    她的质问,不仅仅是在质疑史书的真实性,更是在为她那已经崩塌的信仰,为她过去所信奉的一切,做着最后的、徒劳的辩护。
    她需要一个否认,哪怕只是一个谎言!
    朱启明被她抓得生疼,但他没有挣脱。
    他低头看着她那双被泪水模糊、却燃烧着最后一丝希冀的眼睛,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愧疚和深切的怜悯。
    他理解她此刻的绝望。
    他深深地、沉重地叹了口气。
    这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对历史真相的无奈,对她痛苦的感同身受,以及对这残酷现实的最终承认。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质问。
    他缓缓弯腰,捡起了那本掉落在地的《南明史》。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
    他翻开书,指着封底那清晰的出版社名称——“中华书局”。
    又翻到书页最前的版权页,指着上面明确的出版年份、版次,以及书本最后那密密麻麻、长达数十页的参考文献目录。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冰冷的事实。
    “嫣儿,你看这里。”
    “这是后世几百年,无数史家皓首穷经,遍查我大明的内阁档案、起居注、地方方志、文人笔记,乃至朝鲜、日本等域外史料,反复考据、争论之后,才写下的史书。”
    “水太凉…是真的。”
    “钱谦益降清…是真的。”
    “柳如是…也是真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书上关于柳如是最终结局的段落,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讥讽和悲凉。
    “秦淮河上的女子,骨头都比那些读圣贤书的魁首…硬气。”
    轰——!
    朱启明最后那平静而残酷的确认,以及那句“秦淮河上的女子骨头更硬”,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碎了张嫣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她抓着朱启明手臂的双手,无力地松开了。
    整个世界在她眼前旋转、崩塌、化为齑粉。
    那支撑她身为皇后、身为国母的所有骄傲、所有信念、所有尊严,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铅字和残酷的真相,碾得灰飞烟灭。
    她身体一软,沿着朱启明的手臂,缓缓地、无声地滑倒在地,蜷缩成一团,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没有哭喊,没有尖叫。
    只有压抑在喉咙深处,那如同受伤幼兽般,绝望而痛苦的呜咽。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