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三月,乙卯日。
    登基大典的前夜,乾清宫西暖阁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朱启明指尖按压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面前御案上铺开的不是紧急军情,而是三张洒金朱笺。
    上面是内阁、礼部、翰林院那群饱学鸿儒字斟句酌、引经据典拟定的三个年号备选方案,每个后面还附着一长篇阐释其深意与出处的骈文。
    “兴武”、“定远”、“永昌”。
    曹化淳垂手侍立在下,屏息凝视着着新主子的神色。
    他知道,这位爷的耐心,向来不怎么好。
    朱启明的目光在三个词上扫过。
    “兴武”?
    强调武功,没错,但格局似乎小了,而且听着就像个马上皇帝,过于硬邦邦。
    “永昌”?寓意是好,永远昌盛,可历史上用这年号的,下场好像都不咋地……
    比如李自成?
    他的手指悬停片刻,最终果断地点在了“定远” 二字上。
    侍立一旁的曹化淳心思剔透,立刻上前一步,低声解释道:
    “皇爷圣明。‘定远’二字,气象恢宏。”
    他略一沉吟,搜刮着肚里的典故:
    “昔有东汉班超,投笔从戎,出使西域,立功异域,封‘定远侯’,终使西域五十余国得以安定,重开丝路,威震遐荒。
    其意乃在安定远方,开拓疆土,彰显天朝武德之盛,陛下不世之功。
    皇爷您驱逐东虏,靖平京畿,正合此‘定’字;未来犁庭扫穴,威服四夷,开万世太平,更合此‘远’字。此乃武运昌隆、国祚绵长之吉兆也。”
    “定远…定远……”
    朱启明低声念了两遍。
    班超定远,这个典故他当然知道。
    这不再仅仅是守成,而是一种外向的、进取的宣言。
    他仿佛看到了未来,他的大军不仅平定内乱,更要出塞万里,重定华夏疆域之远极。
    这与他想要打造的强大军事帝国不谋而合。
    “好一个‘定远’!”
    朱启明嘴角微扬,露出满意神色。
    这年号里的进取心,远超其他选项,
    “就它了。”
    他将那张写着“定远”的朱笺拿起,递给曹化淳,
    “告知内阁和礼部,明年正月朔日,便改元‘定远’! 今年的文书往来,仍沿用崇祯纪年。但新朝印玺、历法、典仪,即刻以‘定远’为号准备。”
    “奴婢遵旨!”
    曹化淳恭敬接过,心中暗记,新皇爷果然对武功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快步退下传达旨意。
    殿内重归寂静。
    朱启明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寒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散了殿内浓郁的龙涎香气。
    远处宫墙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地蛰伏,而更远处,似乎能听到整个北京城都在为明天的盛典而屏息。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年号的选择,更是一个新时代的宣言。
    ……
    翌日,凌晨。
    天色未明,星斗尚存。乾清宫已然活了过来。
    朱启明几乎是一夜未眠,但精神却异乎寻常的亢奋。
    他被一群太监宫女围着,像一尊木偶般被摆布着。
    先是繁复到令人发指的沐浴更衣,用各种寓意吉祥的香汤、香露从头到脚涂抹冲洗,仿佛要洗去所有前尘过往。
    然后,便是穿上那套沉重得惊人的皇帝礼服——衮冕。
    玄衣黄裳,绣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篇章纹。
    每一针每一线都承载着帝国的礼法与威严。
    头上戴的冕旒,前后各垂着十二串五色玉珠,稍稍一动便叮咚作响,视线也随之受到干扰。
    他感觉自己被塞进了一个华丽而束缚的壳里。
    “这玩意……真他娘的沉。”他在心里暗暗吐槽,怀念起南山营那身轻便的作训服。
    一切准备就绪!
    王承恩跪着替他做最后的整理,声音带着激动的哽咽:“皇爷……万岁爷,吉时快到了。”
    与此同时,慈庆宫内。 宫女们屏息静气,为懿安皇后张嫣穿戴比往日更为庄重的礼服。
    她的手指冰凉,任由宫人摆布,目光游移。
    铜镜里映出的,是皇后雍容的仪容,但镜中人的内心早已是天翻地覆。
    死去三年的丈夫,浴火重生,不仅回来了,还带着雷霆手段夺回了江山。 今日,她不再是孀居的懿安皇后,而要再度成为他的皇后。
    这并非简单的复位,而是要将过去三年的哀悼、眼泪、以及已然习惯的孤寂生生撕裂,去面对一个熟悉又陌生、威严更胜从前的“亡夫”。
    周皇后早已来见过礼,姿态恭谨却难掩尴尬,两人相对无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喜交织。
    宫门外,仪仗卤簿早已陈列。
    旌旗伞盖,斧钺金瓜,锦衣大汉将军们身着金甲,肃穆而立,一直从乾清宫排到了奉天殿。
    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只有偶尔传来的马蹄轻叩和金甲摩擦的铿锵声,打破这黎明前的死寂。
    朱启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激荡的复杂情绪。
    他看了一眼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威严赫赫的皇帝形象,迈开了脚步。
    “起驾——”
    尖锐的唱喏声划破长空。
    沉重的宫门次第洞开。
    朱启明乘坐御辇,在庞大仪仗的簇拥下,缓缓向奉天殿行进。
    天色微熹,晨曦的第一缕光试图穿透云层,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也照亮了道路两旁跪伏于地、山呼万岁的侍卫与内官。
    奉天殿广场上,文武百官早已按品级肃立等候。
    他们穿着最庄重的朝服,如同彩色的碑林。
    当皇帝的仪仗出现时,庞大的乐队开始奏响庄严恢弘的乐章。
    钟磬齐鸣,韶乐喧天。
    朱启明走下御辇,一步步踏上奉天殿那高耸的汉白玉台阶。
    冕旒阻碍了他的视线,他只能看着脚下的路,听着自己的心跳和那震彻天地的礼乐。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历史的脉搏上。
    他能感受到下方无数道目光,敬畏的、好奇的、恐惧的、审视的……聚焦在他身上。
    终于,他走到了大殿门口,看到了那巍峨的龙椅,以及站在龙椅旁,同样身着隆重礼服,面色平静中带着一丝释然的朱由检,和略显紧张的周皇后。
    内阁首辅孙承宗、兵部尚书李邦华、户部尚书毕自严等重臣立于百官之前。
    在武官队列的相对靠前位置,朱启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王翠娥特许穿戴指挥使级麒麟服,英姿飒爽,格外醒目地站在一群勋贵武将之中。
    她身姿挺拔,目光追随着那个一步步走向至高之位的男人,眼神复杂难言。
    有骄傲,有欣慰,有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那个在营中能与她摔打嬉笑、并肩作战的男人,此刻被笼罩在神圣的光环和繁复的礼仪之中,变得无比遥远。
    那身衮冕,隔开的不仅是几步台阶,更是一个世界。
    她微微攥紧了袖中的手,随即又强迫自己松开,脸上恢复了一片平静的肃穆。
    她知道自己的位置,也做出了选择,但心头的酸涩,唯她自知,冷暖在胸。
    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
    首先,是朱由检以皇帝身份进行的最后一步。
    首辅孙承宗出列,展开那卷昨日定稿的禅位诏书,以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向天地祖宗、百官万民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渺躬,承嗣祖宗鸿业,于兹三载……”
    诏书的内容,昨日已在阁臣间小范围传阅,但此刻由首辅在奉天殿上公开宣读,其力量依旧震撼人心。
    当读到“皇兄由校,天命弗僭,显圣于寰宇。非惟神明庇佑,实乃肉身重临!”时,百官中响起一阵阵低声惊叹。
    当读到“破奴酋于阵前,缚贝勒于阙下”的具体功绩时,武官队列中不少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而最终读到“敬循古道,告于天地、宗庙、社稷,于崇祯三年三月吉日,禅皇帝位于皇兄由校”时,整个广场上一片肃穆,禅让的最终法律程序,于此完成。
    诏书读完,奉天殿内外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最关键的时刻到来。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从御座上站起身,亲手从御案上捧起那沉甸甸的皇帝玺绶,转身,面向朱启明。
    他一步步走下御阶,来到朱启明面前,目光相接。
    没有言语,只有一种无声的托付与交接。
    朱由检将代表皇权的玺绶,郑重地递出。
    朱启明伸出双手,稳稳接过。
    入手冰冷沉重,那是整个天下的重量!
    就在朱启明接过玺绶,转身准备走向那至尊宝座的那一刻——
    “臣有本奏!!!”
    一声凄厉尖锐、近乎破音的嘶吼,猛地从文官队列中后方炸响!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