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连登基诏书都没有宣读,竟然就让曹化淳抢先一步颁布了复位中宫诏书!
    这不合礼制!
    尤其在这新皇登基这种重大仪式!
    那下一步,是不是要按"礼制"马上册封皇后?
    简直胡闹!
    封后是你皇帝的家事,登基,那可是大明的国事!
    不行!如果皇帝真当场请出金册金宝册封皇后,必须制止!
    当曹化淳的声音骤然拔高,念完了最后一句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崇祯三年三月吉日,敕命之宝。”
    首辅孙承宗等人的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准备一旦皇帝说出“行册封礼”之类的话,便立刻拼死进谏!
    然而,御座之上的朱启明,只是轻微地活动了一下被冕旒压得发僵的脖颈,似乎从短暂的恍惚中回过神来。
    他并没有看张嫣的方向,而是将目光投向御案。
    那里,还放着另一卷刚刚由翰林学士誊写完毕、墨迹已干的最重要的诏书。
    王承恩最是机敏,立刻躬身将那份诏书捧起,无声而迅速地呈到御前。
    朱启明伸出手,并没有展开阅览——里面的内容他早已与阁臣议定。
    他的指尖掠过诏书上早已预备好的朱红印泥位置,然后,他做了一个自然而然却又至关重要的动作——
    他拿起了刚刚从朱由检手中接过的、那方沉甸甸的皇帝玺绶,稳稳地、郑重地,将其钤盖在了那份新的诏书之上。
    “啪——”
    一声轻响,在极其安静的殿堂里却仿佛被无限放大。
    传国玉玺的朱红印迹,首次落在了以“定远”为纪年开始的诏书上!
    这个动作,瞬间让所有懂行的老臣们长舒了一口气!
    孙承宗险些要迈出去的脚,悄然收回。
    原来如此!
    陛下让先读《复位中宫诏》,并非是要颠倒程序,而是将这两份诏书,都置于 “新朝开启” 这同一个宏大仪式之下!
    方才读的那份,用的是“崇祯”年号的印,是对过去三年的一个了结与正名。
    而此刻用宝的这份,才是真正开启新时代的宣言!
    逻辑上瞬间就通了。
    先用旧年号完结旧事,再用新年号开启新朝。
    虽然紧凑,但先后顺序已然分明。
    朱启明盖完印,将玉玺放回原处,气定神闲。
    他这才抬起眼,目光透过旒珠,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百官,淡淡地开口:
    “曹化淳,刚才那份,是了结旧案。现在这份,才是朕和诸公、和天下人的新开端。”
    “孙师傅。”他看向首辅,“你来宣。”
    孙承宗心中豁然开朗,甚至涌起一股“错怪陛下”的愧疚。
    原来陛下并非不懂礼法,而是用了一种更高效、更具象征意义的方式在处理。他立刻出班,躬身朗声道:“老臣遵旨!”
    他郑重上前,从曹化淳手中接过那份刚刚用宝的《登基诏》,面对百官,肃穆而立。
    而此刻,温体仁的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他本想借“程序颠倒”来大做文章,搏一个“护驾”的头彩,没想到皇帝轻描淡写的一个动作,就把程序给捋顺了,让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孙承宗深吸一口气,展开诏书,苍老沉稳的声音响彻大殿:
    “朕承天命,嗣守祖宗鸿业,于兹三载……”
    开篇皆是惯例的套话,无非是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之类正确的废话。
    这种这千篇一律的官样文章语调平缓,听得人昏昏欲睡。
    几个站在后排的官员甚至悄悄调整了下重心,让有些发麻的腿脚稍作舒缓。
    “……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思与中外文武臣僚,率由旧章,协于至治……”
    某位眼皮打架的御史强打精神,免得御前失仪。
    孙承宗的声音平稳地继续着,直到念出下一句:
    “……兹以今岁为定远元年,布维新之政,昭示天下,咸使闻知。”
    “定远”二字一出,瞬间在所有未曾预闻的官员心中炸开了锅!
    定远?
    刹那间,无数念头在那些中下层官员脑中飞转。
    定远侯班超!投笔从戎,万里封侯,平定西域五十余国!
    这年号……
    好强的杀气!
    文官队列里,不少人的眉头立刻拧紧了。
    陛下选用这等武事气息浓重的年号,莫非真想效仿汉武帝,穷兵黩武?
    国事艰难,内忧未平,当与民休息才是啊!
    一位老御史不由得忧心忡忡,下意识地捻着胡须。
    与他们相反,勋贵和武臣队列中,几乎人人目露精光,抑制不住的喜色浮上脸颊。
    好!定远!这年号提气!
    陛下果然不忘武功!
    看来往后咱们武人的日子要好过了!
    某位伯爵几乎要咧嘴笑出来,赶忙用力抿住嘴,低头掩饰。
    孙承宗对下方的细微骚动恍若未闻,声音没有片刻停顿,接着念下去。
    然而接下来的内容,远比年号更为震撼。
    “……自定远元年始,罢征辽饷,永不加赋,毋得再扰黎民……”
    “轰——”
    群臣一阵骚动!
    什……什么?
    罢辽饷?!
    我没听错吧?辽饷停了?!
    刹那间,无数双眼睛猛地瞪圆,难以置信地望向御座和首辅,又惶惑地左右互看,都从同僚脸上看到了同样的震惊与茫然。
    没了辽饷,朝廷岁入骤减一大截,拿什么给边军发饷?拿什么维持朝廷运转?难不成大家的俸禄也要跟着减半甚至停发?
    这位新天子……
    甫一登基,就行此险招,未免太过儿戏了吧?!
    恐慌如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站在外围的官员。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边军因缺饷哗变、流民愈炽、朝廷府库空竭的可怕景象。
    但孙承宗沉稳的声音依旧,清晰地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句:
    “……一切钱粮支用,皆由内承运库统筹拨发,户部、兵部依例协理稽核……”
    等等,内帑支应?!
    原来是皇帝的内库出钱!
    巨大的转折让许多人一时愣住,差点没喘上气。
    紧接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取代了恐慌。
    皇上这是……
    自掏腰包养活军队?
    他们猛然想起不久前传得沸沸扬扬的传闻:
    己巳之变,皇上奇袭建虏,所获金银财宝堆积如山!
    紧接着又以雷霆手段查抄晋商八大家,据说所得更是一个骇人听闻的天文数字……
    原来如此!原来底气在这里!
    可是……皇上竟然舍得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来填这个无底洞?
    自古至今,哪有这样的皇帝?
    不都是从国库往自己怀里搂吗?
    这简直是……公鸡下蛋——乾坤倒转啊
    殿内却陷入一种奇特的寂静之中。
    这石破天惊的旨意,让所有未曾预闻的官员脑中嗡嗡作响,本能地将目光投向前排的几位部堂大佬。
    罢辽饷,内帑支应……
    这等足以震动朝野的国策,孙阁老、毕部堂他们……
    为何竟能如此平静?
    却见首辅孙承宗面容肃穆,手持诏书,仿佛刚刚宣读的只是一份寻常起居注。
    户部尚书毕自严眼帘低垂,似在默默计算着钱粮数目,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
    兵部尚书李邦华更是身形挺拔如松,唯有紧抿的嘴角透着非同寻常的决意。
    没有惊诧,没有异议,甚至连半点疑虑的神色都寻觅不到。
    这不合常理的反应,比诏书本身更让中下层的官员们感到心惊和困惑。
    他们知道了。
    他们不仅早就知道,而且……
    竟是认可的?
    可是为什么?
    陛下内帑究竟丰厚到何种地步?
    能让掌管天下钱粮的毕部堂甘心交出辽饷之权?
    能让执掌兵事的李部堂毫无后顾之忧?
    这平静之下,究竟藏着多少我等无从知晓的底细和交易?
    一种"人家不带我们玩"的自卑感和疏离感涌上心头,甚是苦涩。
    他们意识到,这道诏书所揭示的,远不止是新政的内容,更是陛下与核心重臣之间已然形成的、牢不可破的默契和信任。
    而我们,终究是外人。
    真是庙堂之高,其谋甚远,而我等竟不得窥其门径!
    大佬们早已身在九重,风雨不惊。
    只有我们这些池鱼,方才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吓得方寸大乱。
    温体仁将身后那些细微的声响和气息变化听在耳中,垂着的眼眸里掠过一抹冷嘲。
    蠢货们,现在才明白过来?
    陛下用内帑养兵,看似慷慨,实则已将户部、兵部之权柄,悄然收紧于御前了。
    毕自严和李邦华这两个老狐狸,要么是早已投靠,换得了新朝的安稳,要么就是被这釜底抽薪之计架空犹不自知。
    他微微抬眼,飞快地扫了一眼前方御座旁那方刚刚用过宝的玉玺。
    新年号,新气象?
    只怕是更大的风雨欲来吧。
    孙承宗对这一切恍若未觉,中气十足,将诏书的最后部分念完:
    “……期与天下臣民,共臻治道。布告遐迩,咸使知悉。钦此!”
    余音袅袅,在奉天殿中回荡。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