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停尸间温度很低，慕兮从进门开始便止不住地打哆嗦。
她看到了面部肿胀发紫舌头微吐的云婷。
以及，双眼猩红面色如死灰一般的苏卿安。
“卿安……？”
一时之间，慕兮不知该先惊讶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是先安慰他节哀顺变。
但好像怎么说都不合适、都不对。
难道她要去质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母亲遗体前？
还是走流程一般地说上一句“节哀”？
人生大事，无非生死。
面对亲人离世，言语能够起到的安慰效果实在微乎其微。
即便云婷在世时没有尽到一个母亲该尽的责任与义务，可两人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
说爱太绝对，说恨太片面。
或许，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给苏卿安。
她想通过肢体的热量传递告诉他，不要彷徨，不要害怕，不要悲伤。
这糟糕透顶的生活，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她会陪着他一起见证。
两人指尖触碰在一起的时候，苏卿安明显僵住了。
他机械般地侧过头看向慕兮，张了张干涸开裂的嘴唇，却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但慕兮看懂了他的唇形。
他说的是：她怎么死了呢。
看着苏卿安略带迷茫的眼眸，慕兮几乎是在瞬间酸了鼻子。
她不敢再和他对视，慌忙收回了手。
她早该告诉他云婷生病了。
她早该说的。
可她不仅一直瞒着苏卿安，潜意识里甚至还希望他是恨云婷的。
因为只有他恨云婷，他才不会因为她的离世而悲伤。
可她忘了——恨一个人也是需要勇气和精力的。
恨一个人和爱一个人有着相同的本质——越是在意，越是容易遭到反噬。
云婷在世时，他可以把云婷当作一个目标，去怨、去恨，以此来转移、宣泄心中的压抑。
可现在这个目标突然消失了。
他心里的痛苦又该如何消化。
“对不起……卿安，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慕兮真的不知道自己此刻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苏卿安眼角噙着的泪水她不是没看到。
她也很想哭，但她忍住了。
她不能让苏卿安放下自己的情绪反过来安慰她。
他现在，比她更需要安慰。
因为她发现，苏卿安失声了。
一开始，慕兮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她只看到苏卿安嘴巴在动，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直到云双开口说话。
“卿安，你怎么了？”
苏卿安再次张了张唇，表情看起来有些激动，却只能勉强发出孩童般的咿呀声。
在尝试了四五次都没能顺利发出声音后，苏卿安终于接受了自己失声的现实。
云双告诉慕兮，苏卿安这种情况属于情绪波动过大造成的短暂性失声，等情绪平复后就会自愈。
她还告诉慕兮，苏卿安原本是来拿药的，结果却意外在一片小树林里发现了云婷的尸体。
慕兮无法想象苏卿安在看到云婷遗体时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惊恐？绝望？震惊？
还是悲伤。
慕兮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共情能力强的人，可唯独在这件事上，她无论如何都代入不了。
除了心疼，她再也产生不了别的想法。
云婷的葬礼办得很简单，前来吊唁的人寥寥无几。
那个带她离开映城的胖男人在葬礼上哭得涕泗横流，几欲昏厥。
就连慕祁都频频擦拭眼角，叹息连连。
慕兮没有哭。
她的注意力全在一身黑衣表情阴沉的苏卿安身上。
她不怕他像那个胖男人一样，哭到晕厥。只怕他把悲伤埋在心底，不愿宣泄。
明明前些日子她还因为苏卿安变得黏人而感到惊喜。
这才过去几天，他又变回了那个满眼忧郁的少年。
而她也从一个大大咧咧的乐天派变成了一个满怀心事的少女。
仿佛一夜之间，他们都蜕变成了一个历经风霜的大人。
原来长大一点都不快乐。
-
“慕兮，你怎么回事？上次考试进步不是挺大吗？这次怎么下降了那么多？”
慕兮又被李莫茶请到办公室“喝茶”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
自从苏卿安失声说不了话，慕兮每天都在心里盼着他能早点恢复正常。
似乎只有他恢复正常，重新扬起笑脸，她内心的愧疚才会减淡。
慕兮觉得这种抱有个人目的的关心很无耻。
——作为朋友，她本就该盼着他早日恢复正常。
可她呢。
她盼着苏卿安恢复正常首先是为了减轻自己心里的愧疚，其次才是作为朋友该有的关心。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私了？
“慕兮？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慕兮的游神让李莫茶感到不悦，她伸手在桌上叩了几下。
慕兮回过神来，满嘴敷衍：“我知道了老师。”
出了办公室，慕兮看着自己手里堪堪及格的数学试卷，忍不住叹了口气。
映城的冬天很冷，天气也少有晴朗，此刻正值黄昏，天上却看不到一丝云彩，只有一片阴沉。
叫人多看一眼都觉得压抑。
慕兮将试卷叠好塞进口袋，捂着冻得发疼的耳朵快步朝教室走去。
正是课间活动，走廊上人很多，他们原本在各自聊天嬉闹，一看到慕兮，纷纷将目光移向了她。
“哟，这不是那谁吗？”
人群中有人率先开口。
许是见慕兮捂着耳朵怕她听不见，那人提高音量又叫了一声：“什么味啊？好骚啊！”
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
慕兮捂紧了耳朵，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路过一个胖男生身边时，他忽然伸出脚作势要绊人。
慕兮连忙往旁边躲闪，却撞到了人。
她正要开口道歉，胳膊上就传来一阵剧痛。
“你瞎啊你？！”
周依依怒气冲冲地推开慕兮，“身上一股骚味恶心死了！滚远点！”
说是推，但慕兮明显感觉周依依在推她的时候趁机掐了自己一把。
其实类似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自从慕兮成了众人口中不要脸的“小三”，便总有人看她不顺眼，逮住机会就要欺负一下她。
一开始只是语言上的欺辱，但慕兮都是看在对方没有指名道姓，不想对号入座，便装作没听到。
可她越是不计较，那些人就越起劲。
——吃定了她的不反抗是因为胆小怕事。
起哄的人越来越多，一些污言秽语零零碎碎地传进了慕兮的耳朵。
她松开捂着耳朵的手，一脸茫然地看着周依依：“什么情况？怎么有狗叫声？谁在狗叫？”
说完，慕兮扫视了一圈众人，继续发问：“真奇怪，学校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疯狗啊？”
“你他妈说谁是狗呢？！臭女表子！”
周依依是个急脾气的人，上前作势就要去推慕兮。
慕兮早就做好准备，她灵活地侧身躲过，然后笑了笑：“谁在狗叫我说的就是谁。”
说着，慕兮抬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秀眉微皱：“别说，狗到底是改不了吃屎，嘴真臭。”
人群中，有人发出轻笑，有些骂骂咧咧。
周依依气得跳脚，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上课铃恰时响起。
慕兮不再理会，趁着众人被铃声转移了注意力，快步跑回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