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长安门前街的青石板,静静的躺在那。
六部还在,北军还在,没有人来偷砖。
褪色的旌旗萎靡在道旁,与散落的箱笼、踩烂的珠翠为伍。
那是前几日恐慌留下的印记。
空旷的街道上,唯有风卷起几片碎纸,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贾环迈步其中,靴底叩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长街上格外清晰。
身后,韩信按剑紧随,冰冷的甲叶随着步伐发出细碎的金属摩擦声。
黄三儿、张大炮分列左右,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两侧洞开的朱门高户。
再后,是一小队沉默精悍的卫兵,枪刺如林,指向铅灰色的天空。
他们的身影,与这空荡破败的皇城前街,形成一种奇异而沉重的对照。
昔日百官叩拜的天街,如今成了他们通往权力核心的甬道。
黄三儿的独眼扫视着这片令人心悸的寂静:“唉??”
张大炮咧嘴,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嘿,皇帝老儿跑得比兔子还快!连龙椅都顾不上了吧?”
贾环未答,他的视线已投向那巍峨耸立的宫门??承天门。
穿过承天门,踏上内金水桥。
午门那象征无上威严的五凤楼静默地俯瞰着他们。
曾经只允许走耳门的禁地,此刻任由他们长驱直入。
这是贾环第二次走午门大门。
辅和殿广场空旷,明黄色的琉璃瓦反着光。
殿前丹陛上,象征皇权的铜龟铜鹤依旧矗立。
贾环的脚步在辅和殿前略作停顿。
他的目光掠过那高高在上的龙椅,并未停留,而是越过殿宇的重重飞檐,投向更北的方向。
长乐宫。
那里,住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最后一位真正的主人。
“韩信,带人控制宫禁各处要害,清点府库文书,接手北军,安抚未走的宫人老弱。”
贾环的声音不高,“三儿,大炮,你们在殿外候着。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入长乐宫。”
“是!”三人齐声应诺,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激起短暂的回响。
贾环独自一人,踏上了通往长乐宫的漫长宫道。
两侧的朱红宫墙夹峙,脚步声在幽深的夹道中回响,更显得四周死寂。
偶尔有未及逃离的老太监或宫女缩在角落里,看见他走近,如同受惊的鹌鹑般深深埋下头,大气不敢出。
空气中那股陈年的檀香味混着椒香。
长乐宫的宫门虚掩着。贾环伸手,轻轻推开。
“吱呀??”
沉重的门轴转动声打破了寝殿的宁静。
暖榻上,太后依旧保持着那个仿佛亘古不变的姿势,膝上搭着半旧的锦被。
她背对着门口,面朝窗棂,望着窗外那方晴朗的天空。
一个老嬷嬷跪在榻旁,见到贾环进来,惊得浑身一颤,想要起身行礼,却被太后枯瘦的手轻轻按住了肩膀。
“你来了。”太后的声音响起。
贾环在距离暖榻数步之遥处站定,微微躬身:“臣,贾环,拜见太后娘娘。”
太后缓缓转过头。
她的面容比贾环记忆中更加枯槁,眼窝深陷,皮肤紧贴着颧骨,唯有一双眼睛,虽浑浊却异常清明。
而在太后的眼里,贾环何尝不是如此?
那目光落在贾环身上,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惊讶。
太后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哀家这长乐宫里,如今还有什么?
陛下跑了,百官散了.......
连哀家,也只是个等死的老婆子罢了。”
她的目光扫过贾环一身染满煤灰与硝烟气息的布衣,掠过他腰间那柄沾过无数鲜血的战刀,最后落在他沉静如水的脸上。
“这一路……………从锦城打到神都,很辛苦吧?”太后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家常,“死了很多人?”
贾环迎着她的目光,声音沉静:“是。难免有牺牲。
但死的,多是该杀之辈,或是为求活路不得不战的弟兄。
环,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太后低声重复了一句,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好一个问心无愧。
哀家活了这么久,见过太多人,太多事,能走到你这步,还能说出这四个字的,不多。”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贾环,望向更远的地方:“神都的百姓......你待如何?
这满城的空屋,散落的浮财,还有那些没跑掉的可怜人。”
“开仓放粮,搭棚施粥,以工代赈。”贾环回答得干脆利落。
“接着清点无主田产、屋舍,依辽东新制,或分或租,务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
有手有脚的,去修路、去建厂、去清理神都,凭力气换饭吃。
十取一的税,比严家盘剥轻得多,活路总能找到。”
"......"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显然洞悉了此举蕴含的翻天覆地的力量。
“好手段。
用严家、用朝廷盘剥来的地,收买天下人心。
这神都城,这北地,很快就是铁打的营盘了吧?”
贾环却嗤笑了出来。
“这本就是天下人的地,和谈收买?
我只不过把属于他们的,还给他们而已。
民心如水,水能载舟。
给他们活路,给他们公道,仅此而已。
至于神都,乃至北地,都不是最重要的。”
“你这是还债啊......”
太后喃喃道,枯瘦的脸上浮现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怅惘。
“这债......欠得太久了。
哀家在这深宫,看着它像蛀空的巨树,一天天烂下去。
严家是蛀虫,皇帝......皇帝是扶不起的朽木。
你贾环......”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贾环脸上:“你比他们都强。”
太后终于对贾环有了盖棺定论的评价。
“强在你知道这艘破船该往哪里开,强在你敢带着那些泥腿子,真去砸碎那旧船壳子,哪怕血染江河。”
她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这神都城,这皇宫,这大乾北地的万里疆土......你想要,就拿去吧。
哀家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婆子,只求个清净地,守着先帝的灵位,安安静静地走完最后这点日子。”
“太后娘娘深明大义。”贾环再次微微躬身,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长乐宫永远为您保留。
您需要什么,吩咐即可。
臣会约束部属,绝不扰您清修。”
“哀家没什么需要的了。
太后摆摆手,重新转过头,望向窗外那小小的天空。
“你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这乱摊子够你收拾的。
只盼你少些杀戮,给这天下留点元气。”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几乎微不可闻,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用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