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现。
    林风未曾惊动营中一人。
    他褪下那身象征着草原权柄的华服,换上了一身青布侠客装。
    七星龙吟剑自然地悬于腰间。
    此刻的他,看上去,更像一个游历江湖的公子。
    金帐外,天地苍茫。
    赵姝颖孑然而立,为他一人送行。
    风,吹起她如瀑的青丝,拂过那张再无泪痕的绝美容颜。
    她眼中没有离愁别绪,只有一种磐石般的笃定,和足以融化世间一切坚冰的温柔。
    “我等你回来。”
    “好。”
    林风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他没有再回头,只一夹马腹,墨麒麟便化作一道离弦之箭,向着南方,绝尘而去。
    马蹄滚滚,踏碎了三日的光阴。
    大夏的边境线,那道名为“镇北关”的钢铁长城,终于遥遥在望。
    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林风那双早已看淡生死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不是他记忆中龙盘虎踞、气吞山河的天下第一雄关。
    那是一道巨大、丑陋、正在腐烂的伤疤,无力地瘫在枯黄的大地上。
    城墙大段大段地坍塌,箭垛上蒙着厚厚的灰尘。
    墙缝里钻出了一簇簇枯败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最刺眼的是,那扇本该用万钧巨力才能开启的城门,竟死气沉沉地洞开着。
    像一头死去的巨兽,张着空洞的巨口,无声地诉说着自己的屈辱。
    守军呢?
    林风的目光扫过城墙根下。
    三三两两的人影,与其说是兵,不如说是活尸。
    他们像一群赖皮的野狗,靠着墙根晒着太阳,眼神空洞麻木。
    身上的甲胄锈迹斑斑,甚至连系带都懒得扎紧。
    这,就是曾用无数忠魂与热血浇筑而成的大夏脊梁?
    它,已经从内部烂透了!
    林风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冰冷的死结。
    但这,还不是最让他心胆俱寒的。
    真正让他感到头皮发麻,灵魂战栗的,是那条从城门洞里涌出的,灰色的人流。
    那不是军队。
    也不是商队。
    那是一条由无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组成的,绝望的长河。
    他们扶老携幼,步履蹒跚,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刻着一种被生活彻底碾碎后的麻木。
    他们前进的方向,是北方。
    是他们祖祖辈辈都视为人间炼狱的草原。
    是那片刚刚被他林风用无尽的鲜血与尸骨,踏平的蛮夷之地!
    他们在逃离自己的母国。
    林风缓缓勒住缰绳,动作有些僵硬。
    坐下的神驹墨麒麟,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滔天的悲意,发出一声不安的低嘶,焦躁地刨着蹄子。
    林风死死盯着这股倒灌入草原的绝望洪流,那双本已死寂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浓烈到极致的荒谬与不解。
    大夏的子民,何至于此?
    宁肯去草原给豺狼当口粮,也不愿再回首看一眼生养自己的家园?
    他下了马,牵着缰绳,沉默的,一步步走向那条流淌着悲凉与死亡的长河。
    他的出现,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在这条河里,每个灵魂都已沉底,没有人会关心岸边多了一块什么样的石头。
    他走到一个步履维艰的老者身旁。
    老者佝偻着身子,像一只被压断了脊梁的老虾,怀里,死死护着一个面色蜡黄、气息微弱的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孩童。
    “老丈。”
    林风的声音很平,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北边是草原,是蛮夷的地盘,杀人饮血,你们去那里做什么?”
    老者仿佛没有听见,又向前挪动了两步,才用尽全身的力气,迟钝地抬起头。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警惕,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被现实的烈火彻底燃尽后的,冰冷的死灰。
    “去哪?”
    他喉咙里挤出几声破风箱般的干笑,那笑声,比世间最凄厉的哭嚎,更让人心头发紧。
    “去北边。”
    “去草原。”
    他咧开嘴,露出光秃秃的牙床,一字一顿,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去给那些杀千刀的蛮子,当牛,当马。”
    林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尽全力,拧了一圈。
    他盯着老者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草原狄戎,茹毛饮血,是豺狼虎豹。”
    “为何……你们宁愿去那死地?”
    老者浑浊的目光,费力地越过林风的肩头,望向南方。
    望向那片他再也不愿回去的土地。
    那眼神里,是无尽的恨,与无尽的痛。
    “公子……不知啊……”
    “蛮子是凶,是狠,他们是要你的命。”
    “可朝廷……”
    老者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怨毒无比的嘶吼!
    “他们是要了你的命,还要敲碎你的骨头熬成油,把你一家老小,都烧成灰啊!”
    他死死抱住怀里的孩子,那是支撑他活着的全部意义。
    “苛捐杂税,一年比一年重!卖儿卖女都交不完!”
    “那些当官的,白天是人,晚上是鬼!连我们藏在床板下最后一点活命的口粮,都给你搜刮得干干净净!”
    “活不下去了……真的活不下去了啊……”
    老者抬起头,那双绝望到极致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风。
    “公子,你看看我,再看看我这孙儿,我们……还像个人吗?”
    “与其在这里活活饿死,烂成一堆没人收的白骨,不如去北边给蛮子当个奴隶!”
    “好歹……能换一口吃的,让他活下去……”
    老者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吐出了最后一句让林风如遭雷击的话。
    “活着,总比死了强。”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拖着沉重的步伐,汇入那无边无际的悲凉人潮之中。
    林风站在原地。
    一动不动,宛如石雕。
    他看着那些麻木的面孔,那些瘦到脱形的身体,那些空洞无神的眼睛。
    每一个向北的脚步,都是对龙椅上那个人,最响亮的一记耳光。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在草原上颁布的新政。
    军功授田,徭役抵税。
    他要让草原的牧民,活得像个人。
    而高高在上的大夏皇帝,正在亲手,将自己的子民,逼成连鬼都不如的存在!
    这,何其荒唐!
    何其可笑!
    林风眼中的最后一丝,属于“人”的复杂情感,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神明俯瞰蝼蚁般的,绝对的,冰冷。
    大夏皇族。
    这,就是你们的万里江山。
    这,就是你们的盛世子民。
    他没有再问。
    所有的疑问,都被这血淋淋的现实,碾得粉碎。
    他缓缓转身,重新回到墨麒麟身边。
    翻身上马。
    这一刻,他不再是仅仅为赵家复仇的林风。
    那点私人的、渺小的怒火,在这炼狱般的人间惨状面前,已经升腾、净化,最终化作了审判天下的神罚意志!
    他,是为这片土地上所有被吞噬的冤魂,前来讨债。
    他,是来敲响这个腐朽帝国丧钟的,灾厄本身。
    大夏皇族,自取灭亡。
    那便由我。
    送你们一场永世沉沦,万劫不复!
    “昂——!”
    墨麒麟感受到了主人那足以冻结天地的意志,猛地人立而起,发出一声不再是悲鸣,而是穿云裂石的滔天战嚎!
    它轰然调转马头,化作一道撕裂天地的黑色闪电,决然地,冲向了那片正在腐烂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