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天光尚未大亮,卫宏便已惊醒,一夜辗转反侧,眼下乌青更重,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
    昨夜,他派出去全城大索的府军,闹腾了半宿,结果连根毛都没搜到。
    张守备派人来回话,言辞间已经颇有怨气,只说那凶徒怕是早已插翅飞走,再这么折腾下去,城中民怨沸腾,怕是会捅出大篓子。
    卫宏嘴上虽骂骂咧咧,心里却也知道,封城大索乃是下下之策。
    可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更重要的是,一种莫名的心悸,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他的心脏,让他坐立难安。
    不行,我得再去看看。
    他总觉得不踏实,尤其是那个神秘人最后那几句关于军饷的话,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的脑海深处。
    他草草披上一件外衣,连下人也未惊动,独自一人,面色凝重地走向书房。
    熟悉的路径,熟悉的机关,熟悉的精钢大门。
    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没有丝毫被触动过的痕迹。卫宏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几分。
    “看来是我想多了,天下第一锁匠的作品,岂是等闲之辈能打开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用那把独一无二的黄铜钥匙,熟练地打开了密室的大门。
    一股熟悉的,混杂着金银与书画霉变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那颗贪婪的心,感到了久违的安宁。
    他举着烛台,走了进去。
    金山银海依旧,古玩字画琳琅。
    一切安好。
    卫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神经过敏,被一个莽夫吓破了胆。
    他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那张专门用来存放账册的紫檀木桌。
    桌上,空空如也。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账……账本呢?”
    卫宏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踉跄着冲到桌前,双手在光洁的桌面上疯狂摸索,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消失的账册给摸出来。
    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十几本记录了他半生罪恶,能让他死上一万次的账册,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冷汗,如同溪流一般,从他的额头、脊背、四肢百骸疯狂涌出,瞬间浸透了里衣。
    就在他即将被这灭顶的恐惧吞噬时,他的目光,被桌子中央的一样东西死死吸住了。
    那是一锭金元宝。
    足有十斤重,是他私藏的库金里最大的一锭。
    此刻,它正静静地躺在原本应该摆放账册的位置,在摇曳的烛火下,反射出妖异而冰冷的光芒。
    这还不算完。
    在元宝那金光闪闪的表面上,赫然刻着一行字!
    字迹深刻,入金三分,仿佛是用烧红的烙铁硬生生烫上去的,笔锋凌厉,杀气毕露,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股令人心胆俱裂的狂傲与不屑。
    “多谢卫侍郎慷慨解囊。”
    而在那行字的末尾,是一个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落款。
    一个字。
    林!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密室中传出,撕裂了侍郎府清晨的宁静。
    卫宏像是被九天之上的奔雷劈中了天灵盖,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浑身的骨头仿佛都被抽走,只剩下一滩烂肉。
    林!
    那个传说中懂妖术,能撒豆成兵,挥手间让十万大军灰飞烟灭的绝世凶神!
    他不是在北境三州吗?
    他怎么会出现在永宁府?
    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密室里?
    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他淹没。
    他感觉自己不是被一个人潜入了府邸,而是被一尊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神,扼住了喉咙。
    什么天下第一锁匠,什么机关重重,什么守卫森严……
    在那个男人面前,都只是一个可笑的,不堪一击的笑话!
    他来过了。
    他拿走了账册。
    他还留下了一个“谢礼”,一个充满无尽嘲讽与死亡宣告的“谢礼”!
    “完了……全完了……”
    卫宏面如死灰,双目失神,嘴里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账册落到了林风手里,那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他卫宏,以及他身后那一张盘根错节的利益大网,从吏部尚书到兵部侍郎,再到内务府总管……
    所有参与分赃的人,都已经被那个魔神捏住了命脉!
    “不!不!我不能死!我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求生的本能,让他从极致的恐惧中挣扎出来。
    他手脚并用地爬出密室,连滚带爬地冲回书房,像是疯了一样,将房门死死顶住。
    他必须做点什么!
    送信!必须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将这个消息送回上京,通知所有“同舟共济”的大人们!
    然而,一个更加绝望的念头,让他浑身冰凉。
    城门……是他自己下令封的!
    为了抓一个打了他儿子的“凶徒”,他亲手把自己关进了这座名为永宁府的牢笼!
    而那个手握屠刀的刽子手,此刻就藏在城中的某个角落,正用一种猫戏老鼠的眼神,欣赏着他这只笼中困兽的垂死挣扎!
    “噗——”
    一口心血,再也抑制不住,狂喷而出,染红了身前的书案。
    这一天,整个侍郎府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氛围。
    下人们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们只知道,老爷一大早把自己关进书房,然后就传出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咆哮和打砸声。
    价值连城的古玩瓷器,被一件件摔得粉碎。
    平日里威严无比的侍郎大人,此刻就像一个输光了所有家当的赌徒,在做着最后的、毫无意义的发泄。
    “废物!都是废物!”
    “张守备是猪吗?全城的兵马,连个人都找不到!”
    “查!给我查!把所有外来的客商,都给本官抓起来!严刑拷打!我就不信,他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卫宏的命令,变得越来越疯狂,越来越不着边际。
    他已经彻底乱了方寸。
    他不敢说出账册的事情,更不敢提林风的名字。
    他只能像一头无头苍蝇,把所有的怒火和恐惧,都倾泻到这件微不足道的“公子被打”的小事上。
    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制造混乱,或许……或许能把那个魔神给逼出来。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
    在距离侍郎府不远的“四海通”钱庄后院,那个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魔神,正悠闲地品着一杯新茶,听着钱有德的汇报。
    “林帅,您这招‘投石问路’,实在是高。”
    “钱有德脸上那和气生财的笑容,此刻带上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畏。
    “卫宏已经疯了。他下的命令,让永宁府守备张将军都感到莫名其妙。”
    “现在整个永宁府的官场,都在看他的笑话。”
    “一个堂堂户部侍郎,为了儿子的私仇,竟不惜封锁京畿门户,这事要是传到上京,光是御史的弹劾奏章,就能把他给淹了。”
    林风放下茶杯,淡淡一笑。
    “这还不够。”
    他看着钱有德,目光平静而深邃。
    “一条疯狗,在咬死之前,总会把所有和他拴在一根绳上的狗,都给暴露出来。”
    “我要的,不是他卫宏一个人的项上人头。”
    “我要的,是那张网。”
    钱有德心头一凛,他忽然明白了林风的真正意图。
    这不仅仅是打草惊蛇。
    这是在逼蛇出洞,然后,聚而歼之!
    “那……林帅,我们下一步?”
    林风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富有节奏的声响。
    “卫宏不是要抓人吗?”
    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那就让他抓。”
    “动静闹得越大,网上的鱼,才会越着急。”
    “去,把这东西,想办法,送到永宁府尹,周大人的案头上。”
    林风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推了过去。
    那不是账册,只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纸。上面,用一种模仿卫宏笔迹的字体,写着寥寥数语。
    内容很简单,是卫宏向兵部侍郎王莽行贿五千两白银的一条记录。
    但最关键的是,这条记录,是从那本消失的账册上,原封不动抄录下来的!
    钱有德看着这张纸,手都有些发抖。
    他明白了。
    林帅这是要……点火了!
    一场即将席卷整个京畿官场,甚至能烧到皇城上京的滔天大火!
    而这第一颗火星,就从永宁府府尹的案头,开始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