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彪站在坡顶,火光将他那张粗粝如铁的脸照得半明半暗。他身披重甲,肩头斜插一杆三棱破甲锥,腰间横挂一把环首大刀,左臂缠着一条黑巾,上面隐约可见血迹斑驳的“铁林”二字。
他不说话时,像块生铁铸成的碑;一开口,声如闷雷炸在众人耳畔:
“老子再说一遍??想活命的,丢下兵器,跪地束手就擒!”
声音滚滚而下,压过林中残余的哀嚎与风声,震得人心发颤。
没人动。
两百江湖人僵立原地,眼神乱闪。有人咬牙切齿,有人面如死灰,更多的人是在等??等别人先动。
可谁也不敢当第一个。
庞大彪冷笑一声,抬手一挥。
“嗖!”
一支鸣镝箭撕裂夜空,尖啸着从人群头顶掠过,在远处树干上“夺”地钉入半寸,尾羽犹自嗡鸣不止。
“这是最后一道通牒。”庞大彪声音低沉,“再不动,下一拨就是实箭。”
话音未落,山坡两侧弩阵齐动,数百支弩机缓缓下压,箭锋森寒,直指下方人群。
空气凝固了。
一个老江湖,须发皆白,拄着拐杖的手微微发抖。他忽然长叹一声,将手中铁拐“咚”地杵在地上,解下腰间双钩,扔进了草丛。
“老了……经不起这杀劫了。”
说罢,扑通跪地。
这一跪,像是推倒了第一块骨牌。
接二连三,有人开始解兵、卸甲、弃刃。
刀剑落地之声,??如秋叶坠地。
但仍有七十多人紧紧围在薛广烈身边,无人动作。
薛广烈脸色铁青,死死盯着坡顶的庞大彪,一字一顿:“你不是边军?你是铁林谷战兵!你们竟敢公然截杀江湖人?!”
庞大彪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江湖人?你们是镇北王府豢养的刺客,奉命刺杀朝廷命官??王平,是我陈远山将军保荐的边关守备,尔等欲行刺于他,便是谋逆!”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惊雷滚过山谷:
“铁林谷奉枢密院密令,设伏清剿叛逆七日!尔等自投罗网,还敢质问军法?!”
“放屁!”薛广烈怒吼,“王平不过一介游侠,何时成了朝廷命官?!”
“他昨日已领敕书,授雁门关外三堡巡检使,掌边民屯垦、商路稽查。”庞大彪冷冷道,“文书早八百里加急送至各州府,你们这些躲在酒肆赌坊里的草寇,自然不知!”
薛广烈浑身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他回头看向身后兄弟,却发现不少人眼神动摇。
原来……他们要杀的根本不是什么无名浪子,而是朝廷正式任命的边将!
这一刀劈下去,砍的不只是人头,更是脑袋上的乌纱帽!
“我们……不知道啊……”有人低声喃喃。
“不知道?”庞大彪嗤笑,“那你们收镇北王府三千两白银的时候,怎么不说不知道?账册在此??”他扬手一抛,一本墨迹未干的簿册飞出,落在地上翻开,赫然是七十余人的花名、酬金、任务分配。
人群中一阵骚动。
“薛老大……咱们……是不是被人当枪使了?”
“镇北王早就不听朝廷号令,私调江湖人行刺边官,这是要造反啊!”
“我可不想落个‘从逆’的罪名,抄家灭族!”
薛广烈额头青筋暴起,猛地抽出腰间长剑,指向庞大彪:“少废话!有本事堂堂正正打一场!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
庞大彪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林叶簌簌作响。
“英雄?老子是兵,不是戏台上的角儿!”他猛一挥手,“给我拿下!一个不留!”
“喏!!!”
山坡上下,战鼓骤起!
咚!咚!咚!
三通鼓未毕,四面八方杀声震天。
林中黑影尽出,皆是铁林谷精锐战兵,人人披甲执弩,腰悬短刀,手持钩镰枪,步伐整齐,列阵推进。
这不是剿匪,是歼灭战。
薛广烈终于明白??他们从踏入这片林子的第一刻起,就已经落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杀局。
赵大膀的死,只是开胃小菜;林中那几人看似势单力薄,实则是诱敌深入的饵!
真正的杀招,从来不在林中,而在四野!
“结阵!”薛广烈嘶吼,“背靠背!守住阵眼!”
七十多人仓促聚拢,刀剑出鞘,拼死抵抗。
可面对训练有素的战兵,江湖散修的所谓“阵型”,不过是沙堆堤坝,遇洪即溃。
一名战兵突前,钩镰枪横扫,直接绊断一人腿骨;另一人跃起,短刀自下而上捅入对方小腹,顺势一绞,鲜血喷涌。
三人一组,攻守协同:一人持盾前压,一人执刀侧袭,第三人以弩补射要害。
江湖人纵有悍勇之辈,也架不住这种冷酷高效的杀戮节奏。
薛广烈狂舞长剑,接连斩杀两名战兵,却被一杆长枪逼退。那枪使得出神入化,枪尖如蛇信吞吐,专挑关节、咽喉、眼窝等薄弱处点刺。
正是之前在林中击杀赵大膀的那位“大枪高手”。
“你是谁?”薛广烈怒喝。
那人枪势不停,冷冷道:“十八,铁林谷陷阵都头。”
“陷阵都头?”薛广烈心头一沉,“你们……真是绿林出身?”
“曾是。”十八枪锋一转,虚晃一招,脚下疾踏,“三年前归编铁林,斩贼三百,换得今日军籍。”
话音未落,枪影如暴雨倾盆!
薛广烈勉力格挡,剑刃崩出数道缺口,虎口裂开,鲜血直流。
“噗!”
一枪穿肩!
薛广烈踉跄后退,却见左侧一道黑影掠来,正是那个矮壮男子??拧断刀客手腕的“大外高手”。
此人名为十七,外家硬功登峰造极,赤手空拳便能碎石裂碑。
他低吼一声,一记冲拳轰向薛广烈胸口。
薛广烈举剑格挡,“铛”地一声,剑身竟被拳风震断!
“轰!”
拳头结结实实砸在他胸膛上。
肋骨断裂声清晰可闻。
薛广烈喷出一口血雾,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四肢抽搐,眼看不活了。
十七冷冷瞥了一眼,转身便走。
战场上,已无反抗之力。
剩下的江湖人彻底崩溃,或跪地求饶,或抱头鼠窜,尽数被俘。
庞大彪缓步走下山坡,靴底踩在血泥之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来到那本账册前,弯腰拾起,翻了几页,冷笑道:“镇北王倒是大方,一人四十两,够买条命了。”
身旁副将低声问:“头儿,这些人怎么处置?”
庞大彪眯眼扫视一圈跪地之人,淡淡道:“按律,参与谋刺朝廷命官者,一律押送京兆府,交刑部论罪。轻则流放三千里,重则斩首示众。”
副将犹豫:“可其中有几个,只是受雇而来,并未动手……”
“没动手?”庞大彪冷笑,“刀都出了鞘,箭都上了弦,还想脱罪?军令如山,一个都不能少!”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那些已经死了的??拖去林子深处埋了,别留痕迹。对外就说‘江湖仇杀,死伤数十’,不必深究。”
副将点头称是。
此时,老五蹲在坡顶,看着下方俘虏被逐一绑缚,绳索勒紧手腕,一个个垂头丧气,如同待宰牛羊。
他忽然低声问:“三哥,咱们……也会被送去坐牢吗?”
老三苦笑:“咱们是目击证人,又是最早投降的,或许能免罪。但从此以后,江湖上就没咱们的名字了。”
老五沉默片刻,忽然抬头,望着李寡妇的背影,喃喃道:“她会不会……还记得我给她送过的豆腐?”
老三拍了拍他肩膀,叹了口气:“兄弟,有些梦,做做就行。真醒了,就得面对现实。”
李寡妇似有所觉,回头望了一眼。
目光淡淡扫过云门五虎,没有停留,也没有情绪。
老五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下。
……
夜渐深,血腥味弥漫不散。
俘虏已被尽数押走,战场清理完毕。
庞大彪独自站在坡顶,望着北方星空。
副将走来,递上一封密信:“将军,刚收到的八百里加急。”
庞大彪拆开一看,脸色微变。
信上只有八字:
**“镇北异动,速归铁林。”**
他将信纸揉成一团,扔进火堆。
火焰猛地一跳,映亮他眼中的寒光。
“传令下去,全军整备,天亮出发。”
“是!”
副将转身欲走,又被叫住。
“等等。”庞大彪低声问,“陆十二呢?”
“回将军,他在林子里处理最后几个漏网之鱼,马上就到。”
庞大彪点点头,默然良久,忽而道:
“这个人……不能留在军中太久。”
副将一怔:“为何?他战功赫赫,武艺超群,又是您亲自提拔的……”
“正因为太强。”庞大彪缓缓道,“他杀人太多,心也太冷。那一刀‘破嫩爹’,不是军中刀法,是江湖绝学‘断魂十三斩’的变式……我查过他的底细,三年前,他是北境最凶的马匪头子,外号‘十二阎罗’,专屠驿站官兵,割耳计数。”
副将倒吸一口冷气:“那他怎么会……”
“陈将军抓了他,给了两条路:一杀,一降。”庞大彪冷笑,“他选了降,但骨子里还是个杀胚。这样的人,用得好是利刃,用不好……就是祸根。”
正说着,林中脚步声响起。
陆十二缓步走出,刀已入鞘,衣襟染血,脸上却无半分波澜。
他走到庞大彪面前,抱拳行礼:“禀将军,残敌肃清,共计擒获六十七人,斩杀三十九人,无一逃脱。”
庞大彪看着他,久久不语。
最终只说了句:“辛苦了。”
陆十二点头,退至一旁。
月光洒在他身上,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把出鞘未尽的刀。
……
三日后,铁林谷。
城墙依旧巍峨,旌旗猎猎。
但谷内气氛已悄然变化。
战马频繁出入,粮草昼夜搬运,工匠赶制箭矢,士卒轮番操演。
一封封密报自四方传来:
**“镇北王调动私兵五千,屯于雁门关外。”**
**“其子薛崇率死士三百,潜入代州城。”**
**“边市胡商传言,镇北将联夷反叛。”**
朝堂震动。
皇帝震怒,下旨削其爵位,夺其兵权。
可诏书未至,镇北王已先发难。
烽火燃起,狼烟冲天。
边境三堡,一夜失守。
而此时,距赵大膀等人伏诛,不过五日。
铁林谷校场。
庞大彪立于点将台,身披银鳞重铠,手握令旗。
台下列队三千精兵,甲光粼粼,杀气腾腾。
他目光扫过诸将,最终落在陆十二身上。
“此战,你为先锋。”
陆十二抱拳,声音低哑:“遵令。”
庞大彪沉声道:“记住,此去不是剿匪,是平叛。你可放手杀敌,但不得滥杀无辜,更不准割耳计功。”
陆十二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低头:“末将……谨记。”
鼓声起。
大军开拔。
尘土飞扬中,铁林谷的大旗迎风招展,上书两个苍劲大字:
**“靖边”。**
队伍最前方,陆十二骑黑马,挎长刀,身影孤绝。
风吹起他的斗篷,露出腰间一枚铜牌??
正面刻着“铁林战卒”,背面却有一行极细的小字,几乎难以辨认:
**“十二不死,阎罗不归。”**
他轻轻摩挲那枚铜牌,嘴角微动,似笑非笑。
远处,雁门关的轮廓隐现于晨雾之中。
战鼓声,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