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向那棵透明奇树时,那树顶之上,已不见盲童的身影,只余一道淡淡的、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的轮廓,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亘古以来便已存在。
那轮廓的心跳声,已不再是他自己的,而是化作了沉重而规律的鼓点,与深藏于九州地脉之下的搏动完全同步。
每一次跳动,都引得整座封神台随之轻微震颤,仿佛这片大地拥有了共同的心脏。
虞清昼站在树下,并未尝试呼唤,也未曾追问他将去往何方。
她只是每日清晨,取一碗新汲的井水,静静地放置在透明奇树的根部。
水碗澄澈,映出她冷艳面容上罕见的宁静。
这是一种无言的送别,也是对一位同行者最后的尊重。
直到又一个黎明到来,那株贯通天地的透明之树,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清越至极的鸣响,如玉磬被天风敲响。
刹那间,树干与枝叶间流转的无数光影画面,骤然一变。
过往,那些画面是芸芸众生已经发生过的悲欢离合,是过去的尘埃。
而此刻,流淌在树中的,是一幕幕从未发生过的“可能”:
有一名女子,身披星辰织就的甲胄,骑着一头鳞片如琉璃的巨龙,在九天之上巡游,高声宣读着以日月为印章的律法;有几个总角孩童,在洪水滔天的村口手拉手唱起歌谣,那歌声竟化作冰霜,将肆虐的暴雨冻结在半空,化作漫天晶莹的冰棱;在一片被战火焚毁的城邦废墟之上,没有一砖一瓦,一座崭新的城池却拔地而起,它的城墙由千万人的笑声构筑,它的塔楼是孩童们无忧无虑的梦境。
这些光怪陆离的景象,不再是对过去的复刻,也非对未来的预言。
虞清昼猛然醒悟。
这不是谁的命运,而是所有在分岔路口,未被选择的道路;是所有被压抑的、未能实现的念头;是亿万生灵心中那片名为“如果当初”的荒原,在此刻,借由盲童的献祭,得到了集体低语的权利。
她缓缓收回目光,从袖中取出了最后一件信物。
那是一根银线,曾紧紧缠绕在姜璃用以直播的铜镜之上,如今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黯淡得如同凡铁。
她走到那口被她用来汲水的古井旁,将银线轻轻浸入水中。
就在银线触碰到水面的瞬间,井底深处,那些原本只是偶尔闪烁微光的藻类,像是受到了某种疯狂的感召,骤然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亿万光点汇聚成流,竟在漆黑的井下,冲刷出一条笔直通往地心深处的光径。
没有丝毫犹豫,虞清昼纵身跃入井中,顺着那条光的隧道急速下坠。
风声在耳边呼啸,四周的岩壁飞速掠过,仿佛穿越了千万年的地层。
不知下沉了多久,或许是万丈,或许更深,她终于抵达了光径的尽头。
这里是一片广袤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洞。
无数条比山脉还要粗壮的青铜锁链,从四面八方的岩层中延伸而出,狰狞地交错汇集于空洞中央。
而锁链的尽头,捆绑的并非连接天外的神明,也不是镇压地狱的魔王。
那是一颗正在沉睡的巨卵。
它大到无法估量,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深刻裂痕,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崩碎。
透过那些裂痕,可以隐约看到,卵的内壁上,密密麻麻地浮现着无数双紧紧闭合的眼。
虞清昼缓缓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在巨卵粗糙的外壳上。
“嗡——”
刹那间,亿万个声音,不分男女老幼,不分种族时空,汇成一道浩瀚的洪流,直接在她脑海中炸响:
“我们也是实验体。”
仅仅一瞬,那声音便如潮水般退去。
虞清昼猛地收回手,脸上非但没有惊骇,反而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
“原来,你们也怕觉醒。”
她转身,沿着光径冲天而起,重返地面。阳光刺眼,恍如隔世。
她没有片刻停留,立刻召集了所有曾在无字玉册上留下过愿望的人。
从清河镇的秀才,到渔村的渔夫,再到那些曾是“九域正统议会”鹰犬的年轻人。
在封神台下,她宣布了这片土地上最后一项集体仪式——“焚愿归源”。
“你们曾许下的愿望,塑造了过去这段时日的真实。”虞清昼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现在,取回它。”
人们纷纷上前,从堆积如山的木牌中,找到了自己当初刻下的那一块。
“若你今日,仍坚信它的意义,便将它带走,作为你人生故事的一部分。”
“若你心意已改,或已领悟到更深的东西,便将它投入这口古井,让火焰为你的反思加冕。”
人群中,有人紧紧握住木牌,郑重地揣入怀中;更多的人,在沉默的思索后,走向古井,将手中的木牌投入其中。
没有法力催动,井中却凭空升腾起熊熊烈焰。
那火焰并非凡火,它燃烧的不是木头,而是愿望背后的挣扎、妥协与成长。
一缕缕愿念孢子再度从火焰中飞散而出,但这一次,它们携带的不再是单一、偏执的愿望,而是历经了现实拷问、自我反思与集体共识之后,淬炼出的“成熟信念”。
所有的孢子,都如百川归海,尽数被悬浮在半空的无字玉册所吸收。
玉册光芒大盛,终于显现出它完整的内部结构:左半部,是之前那些已经生效的、如水流般不断演化的法则;而右半部,则是一片深邃的空白,静待填写。
就在此刻,玄那由金色验证码构成的最后残影,在玉册正上方完整地浮现出来。
“初始人格确立。欢迎来到下一个循环。”
话音落下,那行金色的字符便如被风吹散的灰烬,彻底消弭于天地之间,再无一丝回应。
虞清昼缓缓仰头望天。
只见万里无云的天际,那厚重到仿佛永恒不变的云层,竟从中央开始,庄严而缓慢地向两侧分开。
云层背后,并非传说中金碧辉煌的仙界。
那里,是一片死寂的、深邃无垠的星空。
星空中,漂浮着无数残破的青铜巨镜,它们曾是监视人间的眼睛。
如今,这些镜子都已碎裂,镜面上静静地映照出各个时代、各个世界的“谎言花园”、封神台与“谎庙”,如同一座庞大而悲哀的文明化石群。
“你们看,”虞清昼对着身边的人们,也仿佛对着那片废墟轻声道,“连废墟,都在讲故事。”
一阵微风拂过,树顶那道属于盲童的轮廓,缓缓起身,一步步从虚空中走下。
他第一次清晰地出现在虞清昼面前,伸出那只从未牵过任何人的手。
他的掌心,静静躺着一枚晶莹剔透、仿佛由晨露凝结而成的种子。
那是透明之树最后一片落叶所化。
盲童的嘴唇微微翕动,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吐出了他此生最后一句话:
“种它的人,不需要名字。”
说完,他的身影便如清晨的第一缕薄雾,在阳光下彻底消散,唯余一圈无形的涟漪,温柔地荡向四方。
虞清昼接过那枚种子,一种奇妙的搏动从掌心传来,那频率,竟与她自己的心跳完全同步。
她走到封神台的正中央,在那片曾承载了无数愿望的土地上,徒手挖开一个浅坑,将种子轻轻放入。
没有施展任何法力,也未曾诵念一句咒语。
她只是静静地跪坐在一旁,守候着。
三日后,一株嫩芽破土而出。
它的叶片薄如蝉翼,澄澈透明,每一片叶子上,都映照着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倒影:有的世界里,人人皆可如鸟儿般飞翔;有的世界里,语言本身就是最强大的魔法;还有的世界里,死亡并非终结,只是换上一件新的衣裳。
虞清昼伸出手指,轻柔地抚摸着那脆弱而坚韧的叶脉,低声自语:
“这一次,不急着改天换地。”
风拂过,万千叶片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仿佛在回答她:
我们,已经开始了。
她就那样跪坐在新芽旁,身影在初升的朝阳下被拉得很长,目光专注而沉静,仿佛要将这世间最微小也最宏大的开端,尽数刻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