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豆的山村，在十月的阳光下，换上了另一副面孔。
天空很高，很蓝。
云层薄得像纱。
山田洋介蹲在田埂上，看着老村长的手。
那双手，正熟练地翻开土壤，捏碎一块，放在鼻子前闻。
“你看。”
村长说：
“这个颜色，这个味道。”
“土活了。”
山田学着他的样子，也捏了一把。
泥土在手心里松软，带着微微的湿气和发酵的气息。
“三个月前，这里还是死地。”
村长站起来，看着眼前不算大的田地：
“现在你看。”
萝卜的叶子在风中摇晃。
白菜已经开始包心。
靠近水渠的地方，还种了一小片晚季的青菜。
“村长爷爷。”
山田小心翼翼地问：
“您觉得……我们做得怎么样？”
村长看了他一眼。
然后笑了。
“你们啊，已经很不错了。”
“真的？”
“真的。”
村长指着远处：
“你看那边。”
山田顺着他的手看去。
几个村民正在帮忙加固围栏。
其中一个是村长的儿子，两个月前才从东京回来。
“他本来说死也不回来种地的。”
村长说：
“结果看到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孩子都在干。”
“他反而不好意思了，上个月回来了，说是要试试。”
山田愣住了。
“因为……我们？”
村长的声音很平静：
“他看到了，就也想试试。”
山田的眼眶有些发热。
“对了。”
村长突然问：
“那个带孩子的年轻人呢？”
“神永君。”
“他怎么没来？”
山田的笑容顿了一下。
“他……有别的事情要忙。”
“哦。”
村长点点头，没有多问：
“那孩子很懂事，上次还教我孙子认字。”
他看向山田：
“替我谢谢他，虽然他不在，但你们还在，这就够了。”
山田用力点头。
不远处。
田中和村长的儿子蹲在水渠边。
“这里的流速还是有点问题。”
“水流太急，会冲刷土壤。”
“嗯。”
“做个缓冲池。”
“用石头垒起来，让水先缓一缓。”
两人开始搬石头。
一块一块。
垒成小小的堤坝。
干了一会儿。
村长儿子突然开口：
“你们……真的打算一直做下去？”
田中愣了一下。
“当然。”
“我是说……你们还是学生吧。”
“以后要升学，要工作。”
“这里……”
他看向周围的田地：
“能给你们什么？”
田中停下手里的活。
想了想。
“不知道。”
他很诚实：
“我们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也不知道这些菜最后能不能卖出去。”
“但是……”
他看着手里的石头：
“至少现在。”
“我们……让一块地活过来。”
“让一些作物长出来。”
“这种感觉……很踏实。”
村子儿子沉默了。
然后笑了。
“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孩子啊。”
他摇摇头：
“比我们这些本地人还像农民。”
两人继续垒石头。
水流被分散，变得平缓。
美香和几个女生在老太太家里。
帮忙晾晒萝卜干。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
照在一排排挂起来的萝卜片上。
像半透明的白玉。
“要切薄一点。”
老太太说：
“太厚了晒不透。”
“会坏掉的。”
美香认真地切着。
她的手法已经很熟练了。
不像最初那样笨拙。
“美香啊。”
老太太突然说：
“你最近话少了。”
美香的手顿了一下。
“有吗？”
“有。”
老太太笑着：
“以前你话最多。”
“总是问东问西。”
“现在……”
她看着美香：
“心事很重的样子。”
美香低下头。
“我……”
“没关系。”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
“年轻人嘛。”
“总会有心事的。”
她看向窗外：
“不过啊。”
“有些事情，想太多也没用。”
“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会走，能做的就是好好走自己的路。”
美香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
“那……如果有人走了。”
“走得很远。”
“远到……看不见了。”
“该怎么办？”
老太太看着她。
“那就让自己也走得远一点。”
“走到能再见到他的地方。”
美香抬起头。
眼睛有些红。
老太太笑了：
“傻孩子。”
“这世界没那么大。”
“只要两个人都在走。”
“总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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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
大家一起吃饭。
村民们拿出家里做的菜。
腌萝卜，炖土豆，烤鱼。
围坐在田边。
简单，但很温暖。
“来来来。”
老太太给每个人都夹菜：
“多吃点。”
“干活累。”
“谢谢奶奶。”
“不客气不客气。”
她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
“那个神永君呢？”
“今天怎么没看到？”
空气安静了一瞬间。
然后山田开口：
“新二君最近……有很多事要忙。”
“哦。”
老太太点点头：
“那孩子啊。”
“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肯定有大事要做。”
她看向学生们：
“不过你们也很好。”
“他不在，你们还在。”
“这就说明……”
她笑了：
“你们不是为了他才来的。”
“是真的想做这件事。”
“对吧？”
学生们对视一眼。
然后一起点头。
“对。”
“我们是为了这块地。”
“为了这个村子。”
“也为了我们自己。”
老太太满意地笑了。
吃完饭。
大家继续干活。
美香在整理工具的时候。
看到远处的山田和渡边在说话。
“你真的决定了？”
山田问。
渡边点点头。
“嗯。”
“接下来的半年。”
“我要全力准备考试。”
“所以……”
他看向田地：
“这边就交给你们了。”
山田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渡边转过头：
“怎么？”
“舍不得我？”
“……有一点。”
山田很诚实：
“虽然你有时候很烦。”
“但是晨光社，少了你会很奇怪。”
渡边沉默了一会儿。
“山田。”
“嗯？”
“你记得新二君说的吗？”
“什么？”
“他说……”
渡边看向远方：
“我们要做的事。”
“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
“可能要十年。”
“二十年。”
“甚至更久。”
他转头看向山田：
“所以我不是离开。”
“我是去准备，准备变得更强。”
“强到能真正改变一些东西。”
山田看着他。
看着这个曾经激进，愤怒，总是想立刻行动的渡边。
“你变了。”
山田说。
“是吗？”
“嗯。”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变……”
山田想了想：
“变得更像新二君了。”
渡边愣了一下。
然后笑了。
“那可不行。”
“我可不想变成那个工作狂。”
两人都笑了。
“山田。”
“嗯？”
“晨光社……”
渡边的声音认真起来：
“拜托你了。”
“别让它变质。”
“别让它变成……”
“变成那种只会喊口号的组织。”
“也别让它变成只会做慈善的社团。”
“要记得我们最初的目标。”
山田用力点头。
“我知道。”
“我会的。”
“我们都会的。”
渡边伸出手。
山田握住。
“等我。”
渡边说：
“等我考上大学。”
“等我有了更多资源。”
“我会回来的。”
“到那时候……”
他看向田地：
“我们一起。”
“让这里真正的活过来。”
都立西高中。
没有神永的第八次会议。
气氛比最初好多了。
至少不会再有人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而发愣。
山田站在黑板前。
姿态比之前自然很多。
“今天主要讨论三件事。”
“第一，乡村项目的冬季计划。”
“第二，资金使用报告。”
“第三……”
他看向渡边：
“关于渡边的升学安排。”
大家的目光都转向渡边。
气氛有些低沉。
渡边站起来：
“我知道大家在想什么。”
“但这不是告别。”
“只是暂时的……调整。”
他看着每一个人：
“接下来半年。”
“我会专心准备考试。”
“不会来活动室了。”
“乡村那边……也会减少参与。”
“但是……”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点：
“我还是晨光社的一员。”
“有重要的决策，随时联系我。”
“有需要帮助的地方。”
“我能做的，一定做。”
“只是……”
他看向山田：
“日常的事务。”
“就拜托你们了。”
山田站起来：
“我们会处理好的。”
“你专心考试。”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渡边加油！”
“一定要考上理想的学校！”
“我们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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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边的眼眶有些红。
但他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拜托了，大家。”
会议继续，讨论冬季计划。
“村长说，冬天可以种一些耐寒作物。”
山田在黑板上写：
“大葱、菠菜、小松菜。”
“但需要搭建简易温室。”
“成本大概是……”
“等等。”
田中举手：
“我们有足够的资金吗？”
山田翻开笔记本：
“目前账上还有……”
“三十二万日元。”
“温室的材料费大概要……”
“十五万。”
“还剩十七万。”
“够用吗？”
“应该够。”
美香说：
“我算过了。”
“如果按照现在的支出。”
“可以维持到明年三月。”
“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
“如果有新的求助案例。”
“可能会不够。”
大家都沉默了。
这是个难题。
帮助更多人。
还是保证现有项目的持续。
“我有个建议。”
渡边开口：
“虽然我要准备考试。”
“但我可以帮忙联系一些人……”
山田皱眉：
“我们说好的。”
“不接受带有目的的捐款。”
“我知道。”
渡边点头：
“钱的来历，用途，都会经过全体会议讨论。”
“是否接受，怎么使用。”
“都要投票决定。”
“可以吗？”
大家对视，然后点头。
“可以。”
“但要做好记录。”
“每一笔都要透明。”
渡边笑了：
“当然。”
“这点我跟你们学的。”
会议继续。
一项一项讨论。
一项一项投票。
有时候意见不合。
但都能最终达成共识。
美香坐在角落。
看着这一切。
她想起神永在离开前说的话。
“我相信你们。”
（我们……）
（不会辜负您的信任。）
（新二君。）
会议结束，天已经黑了。
大家陆续离开。
美香是最后一个。
她关上门。
锁好。
走在走廊里，经过一年级的教室。
看到一个学生还在里面。
美香停下脚步。
推开门。
“还不回家吗？”
那个学生抬起头。
“我……”
美香明白了。
（被欺凌的孩子。）
她走进去。
在他旁边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
“……伊藤。”
“伊藤君。”
美香说：
“你知道晨光社吗？”
男生点点头。
“我……听说过。”
“但是……我不敢去。”
“为什么？”
“因为……”
他低下头：
“我怕他们会笑我。”
“会觉得我很弱。”
美香看着他。
看着这个和曾经的山田、中村一样的孩子。
“伊藤君。”
她的声音很温柔：
“你不弱。”
“真的吗？。”
“能在这种情况下还坚持上学，还在努力活下去。”
“这已经很强了。”
男生抬起头，美香伸出手。
“来晨光社吧。”
“我们会帮你的。”
“真的吗？”
“真的。”
男生愣愣地看着她。
“那我明天去。”
“好。”
美香站起来：
“我们等你。”
她走向门口，回头看了一眼。
男生还坐在那里。
但背不再那么弯了。
美香走出教学楼。
夜风吹过，她拉紧外套。
看向天空。
月亮很亮，星星很多。
（那个夏天……）
她闭上眼睛。
海边的记忆涌上来。
篝火。
笑声。
还有那个……
那个坐在他身边的金发女孩。
她们看起来……
那么自然。
那么契合。
就像……
就像两个来自同一个世界的人。
而自己……
只是个旁观者。
（美咲小姐说得对。）
美香睁开眼睛。
（我和新二君……）
（从一开始就是不同世界的人。）
（他只是……）
（短暂地停留在我们的世界里。）
（然后继续往前走。）
（走向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她低下头。
看着自己的手指。
那里曾经贴着小熊创可贴的地方。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连痕迹都快看不见了。
（但是……）
她握紧拳头。
（即使这样……）
（我还是想……）
（想追上去。）
（想看看他看到的风景。）
（想站在……）
（能帮到他的位置。）
（哪怕只是一点点。）
（哪怕他永远不会注意到。）
夜风更冷了，但美香没有再拉外套。
她只是站在那里。
看着月亮。
直到很久很久。
与此同时。
赤木律子的房间。
她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一个笔记本。
标题是：《样本S·观察记录第三版》
下面密密麻麻记录着：
“10月3日，东都精密宣布收购三家半导体企业。神永新二接受采访，称‘这是战略性布局’。”
“10月7日，《日经新闻》报道，神永新二向五所公立学校捐赠教学设备，总价值两亿日元。”
“10月12日，网络传闻，神永新二可能参与某政党的经济政策制定。未证实。”
“10月15日……”
赤木律子停笔。
看着这些记录。
然后，用力地合上笔记本。
“够了。”
她对自己说：
“我在干什么……”
“喵~”
脚边传来声音。
一只花斑猫蹭着她的腿。
“B.B.。”
赤木律子弯下腰，把猫抱起来：
“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猫歪着头看她。
“居然会……”
“会去收集他的信息。”
“还做记录。”
“还……”
她停住了。
（还每天都会想他在干什么。）
（还会在看到他的新闻时心跳加速。）
（还会……）
（还会在深夜的时候。）
（拿出那台SDAT。）
（听他修好的音乐。）
“我真的疯了。”
赤木律子把脸埋进猫毛里：
“这不科学。”
“完全不符合理性思维。”
（为什么……）
（为什么我还在想他？）
猫“喵”了一声。
用爪子拍了拍她的脸。
像在说：因为你喜欢他啊。
“我才没有！”
赤木律子把猫放下：
“我只是对这个样本还有些好奇。”
“仅此而已。”
她站起来，走到书架前。
那里放着SDAT，旁边是一些剪下来的报纸。
都是关于神永新二的。
赤木律子盯着这些东西。
（我在干什么……）
（这太可笑了。）
（我应该把这些都扔掉。）
（然后忘记那个夏天。）
（忘记那个笨蛋BB鸟。）
（忘记……）
（忘记他的温度。）
她伸出手，想要把那些剪报撕掉。
但手停在半空中，怎么也落不下去。
“……算了。”
她放下手：
“就再观察一段时间。”
“毕竟科学研究需要足够的样本量。”
赤木律子转身，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头发已经染回了原本的颜色。
但眼神比以前更加迷茫。
也更加……害怕。
就在这时，门被打开了。
“律子。”
母亲的声音。
她迅速转身，挡住身后的书架。
赤木直子站在门口，目光扫过房间。
看到了猫，看到了桌上摊开的笔记本。
虽然律子已经合上。
但封面上的字还是能看见。
《样本S·观察记录第三版》
赤木直子的眉头皱了一下。
“你在研究什么？”
“没……没什么。”
“只是一些……个人兴趣。”
“个人兴趣？”
直子走进来：
“你什么时候有‘个人兴趣’了？”
她在椅子上坐下，看着女儿。
“你最近……很奇怪。”
“我没有……”
“你有。”
“头发染回来了。”
“开始养猫。”
“房间里多了很多，不属于你的东西。”
“你遇到了什么人？”
赤木直子直接问。
赤木律子愣住了。
“我……”
“别撒谎。”
“你什么样子我很清楚。”
“你对某个男人，产生了感情，对不对？”
律子张开嘴，想否认。
但声音出不来。
赤木直子看着她，眼神复杂。
“你还太年轻。”
“你不懂那些看起来完美的男人，往往是最危险的。”
她走到女儿面前：
“他们会利用你的弱点，你的好奇心。”
“你的……同情心。”
“他们会让你觉得你是特别的。”
“是被需要的。”
“但最终……你会发现。”
“你不过是他眼中一个……随时可以替换的零件。”
赤木律子看着母亲。
看着这个说出这些话的女人。
“所以您也被这样对待过？”
“这不关你的事。”
“关我的事！”
赤木律子吼了出来：
“因为您在把自己的失败强加给我！”
“您以为您在保护我？”
“您有问过我吗？”
“问过我想要什么吗？”
“问过我需要的是什么吗？”
“够了！”
“你还小，你不懂。”
“我不懂？”
“您不也是因为‘情感’，才有了我吗？”
空气彻底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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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木直子看着女儿。
“……出去。”
“什么？”
“我让你出去！”
赤木律子转身，B.B.也跟了出去。
门被用力关上。
留下直子一个人在房间里。
她坐回椅子上。
双手捂住脸。
肩膀在微微颤抖。
（我只是……）
（只是不想让你……）
（不想让你像我一样……）
但这些话，她说不出口。
走廊里。
赤木律子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
B.B.跳到她腿上，蹭着她的手。
“我说得太过分了吗？”
她问猫。
猫没有回答。
只是安静地陪着她。
赤木律子抱住猫。
把脸埋在猫毛里。
“我不想变成她那样……”
“绝对不要。”
她的声音很小：
“但是……”
“如果真的会那样痛……”
“那个笨蛋……”
“为什么要出现……”
猫轻轻叫了一声。
用爪子拍了拍她的脸。
就像在说：
但你已经遇到他了啊。
“是啊。”
“已经遇到了。”
“已经……回不去了。”
她闭上眼睛。
夏日的记忆涌上来。
海边，月光。
还有那个……
那个说“有缘再见”的人。
（BB鸟……）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夜深了。
东京的灯火依旧明亮。
美香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想着今天的一切。
想着那个一年级的男生。
想着渡边的离别。
想着晨光社的未来。
想着……
她翻了个身。
看向窗外，月亮很圆。
就像那个夏夜。
海边的月亮。
在另一个角落。
赤木律子也躺在床上。
B.B.趴在她身边。
她盯着天花板。
想着母亲的话。
想着那些剪报。
想着……
她伸出手。
像是要抓住什么。
但什么都抓不到。
只有空气。
（如果……）
（如果我们再见……）
（我该说什么？）
（该怎么做？）
她放下手。
（算了。）
（反正……）
（反正不会再见了。）
（那只是……）
（夏日的偶遇。）
（仅此而已。）
但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沿着脸颊，滴在枕头上。
B.B.蹭了蹭她的脸。
像是在安慰。
“我没哭。”
赤木律子说：
猫“喵”了一声。
像是在说：
骗谁呢？
月亮挂在天上。
照着这座城市。
照着两个女孩。
一个在这里。
一个在那里。
但都在想着同一个人。
都在问着同样的问题。
（我们……）
（还会再见吗？）
（会记得我吗？）
秋风吹过。
带走一些，留下一些。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