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宴席渐散。
大多数宾客已纷纷告辞离去,唯有英国公张溶、怀远侯常远志、阳武侯薛翰和灵璧侯汤佑贤四人仍在推杯换盏,喝得面红耳赤。
"再来一坛!"阳武侯拍案高呼,震得桌上杯盘叮当作响,"今日不醉不归!"
灵璧侯折扇轻摇,月白蟒袍上已沾了几滴酒渍,却仍举杯笑道:"薛兄豪气!不过..."他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站在厅角的陈恪,"主人家怕是等急了。"
陈恪嘴角微扬,这些位高权重的勋贵们哪会真如表面这般肤浅?
他们故意留下,无非是想寻个私密谈话的机会。
他缓步上前,拱手道:"几位叔伯海量,晚辈佩服。书房备了上好的武夷岩茶,不知可否赏脸一品?"
厅内霎时一静。
英国公手中的酒杯悬在半空,他眼闪过一丝诧异——这小子竟如此通透?
这安静只持续了几息,阳武侯便大笑着打破沉默:"靖海伯赏茶,我们几个老家伙岂能不给面子?走走走!"
"同去同去!"灵璧侯折扇"啪"地合拢,起身时蟒袍下摆带起一阵风。
怀远侯常远志捋须微笑,眼中精光闪烁,却一言不发。
英国公缓缓放下酒杯,他起身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却仍挺直腰板:"既如此,叨扰了。"
陈恪侧身引路,眼角余光将几位勋贵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们看似醉态可掬,实则步履稳健,哪有半分醉意?
穿过三重院落,月光如水般倾泻在青石板上。阿大早已守在书房外,见众人到来,无声地推开雕花木门。
书房内,四盏青铜油灯将空间照得通明。紫檀木书案上摆着一套钧窑茶具,茶香氤氲。
墙边书架直抵房梁,整齐码放着各类兵书与典籍。
"英国公请上座。"陈恪恭敬地指向主位。
英国公也不推辞,径直走向那张黄花梨圈椅。
其余几人依次落座,陈恪则自觉地坐在最末的位置——这番安排让几位勋贵暗自点头。
年轻人知进退,懂得给长辈面子,实属难得。
阿大悄无声息地奉上茶点,又悄然退下,将房门轻轻带上。
好茶!"灵璧侯轻啜一口,赞道,"汤色橙黄明亮,香气馥郁,当真是武夷正岩所产。"
"侯爷慧眼。"陈恪微笑,"这是内子从娘家带来的'马头岩肉桂',据说一年只产十余斤。"
英国公不动声色地品茶,目光却在书房内逡巡——墙上挂着戚继光手书的《纪效新书》摘录,书架上一排排兵法典籍。
"贤侄这书房倒是别致。"英国公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如磨刀石,"比那些只会吟风弄月的翰林强多了。"
陈恪谦逊道:"国公爷过奖,晚辈不过略通皮毛。"
"皮毛?"阳武侯嗤笑一声,"三千新军全歼七千倭寇,这叫皮毛?那老夫这些年打的仗算什么?过家家?"
怀远侯适时插话:"薛兄莫急,贤侄自有高见。"
书房内气氛微妙起来,四位勋贵看似闲聊,实则都在等陈恪先开口。
陈恪心知肚明,却也不急,只是殷勤劝茶。
"这点心..."英国公拿起一块金华酥饼,突然话锋一转,"令堂手艺甚佳,倒让老夫想起当年."
两刻钟过去,话题从边关风雪聊到江南烟雨,从太祖北伐说到永乐迁都,却始终无人触及正题。
陈恪暗自好笑——这些老狐狸,分明是在和自己比谁更沉得住气。
终于,英国公放下茶盅,瓷器与紫檀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靖海伯,"英国公直视陈恪,眼中精光暴射,"宴席间你说苏州之战乃侥幸,老夫虽年迈眼花,心却不瞎。今日既无外人,何不开诚布公?"
书房内霎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几位勋贵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全神贯注。阳武侯把玩着手中的蜜饯,灵璧侯的折扇停在半空,怀远侯则低头抿茶,掩饰眼中的期待。
陈恪心知肚明——这才是今日的重头戏。
他轻抚茶盏边缘,却仍然吊着众人的胃口:"国公爷谬赞了。苏州之战,实属侥幸。"
"侥幸?"英国公冷笑一声,花白眉毛高高扬起,"三千对七千,歼敌六千余,自损不过百余,这叫侥幸?老夫虽年迈,却还不糊涂!"
陈恪不慌不忙地替英国公续上热茶:"国公爷息怒。晚辈的意思是,若无火器之利,确实难有如此战果。"
"火器?"阳武侯薛翰眼睛一亮,放下蜜饯凑近几分,"细说说!"
陈恪指尖轻叩案几,节奏如同更漏滴水:"晚辈有一问,想请教诸位叔伯——从新兵练到一名百步穿杨的弓箭手,需多久方可成?"
英国公眯起眼睛,没有立即回答,他感觉陈恪话中有话,这是在引他们入彀。
阳武侯性子急,抢先道:"据我所知,三至五月可熟练拉弓射箭,百步穿杨恐怕得数年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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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也。"灵璧侯折扇轻摇,"得分底子。若无天分,再长时间也无济于事。何况..."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弓还分轻重,重弓手可是可遇不可求。"
陈恪点头:"侯爷高见。那晚辈再问——若一名天分极佳的好弓手,半个时辰能开几次弓?射箭多少步?"
书房内陷入沉默。
几位勋贵都是沙场老将,自然明白其中关窍——再好的弓手,连续开重弓数次就会手臂酸软;而有效射程,最多不过八十步。
英国公突然明白了陈恪的意图,浑浊的老眼中精光暴射:"你是说..."
"火枪。"陈恪声音清朗,如金玉相击,"一名成熟的火枪手,一月训练即可成军。成军后,三十息一射,三段阵列来回射击。"他顿了顿,"且不似弓箭手,数箭后便会手臂酸麻,失去战力。"
英国公胸膛直打鼓,作为京营统帅,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一支训练有素的火器部队,能在短时间内形成恐怖的火力网。
"靖海伯此言,"英国公声音低沉,"颇有当年太宗建神机营之初心啊。"
陈恪谦虚地拱手:"不敢,万变不离其宗罢了。"
"但目前大明财政..."英国公没有继续说下去。
在座众人都心知肚明——朝廷连年亏空,九边军饷尚且拖欠,哪有余力大规模换装?
灵璧侯的折扇在掌心轻敲,突然问道:"即便三月可让兵熟练掌握火器,那你是怎么让他们首先变成'兵'的?"他目光炯炯,"这才是关键。"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训练时间可以缩短,装备可以改良,但如何让一群毫无纪律的农夫在短时间内变成令行禁止的士兵?
陈恪早有准备。他取出一张宣纸,提笔蘸墨,在上面写下一个"油"字。
墨迹未干,他又在同一个位置写下一个"兵"字。
两字重叠,墨迹晕染,变得模糊不清。
"诸位请看。"陈恪举起宣纸,"若此时,晚辈想在上面写一个'兵'字..."他又取出一张空白宣纸,工整地写下"兵"字,"这是本来的'油'字,还是'兵'字呢?"
他将两张纸并排举起,对比鲜明。
英国暗拍手掌,声音不觉的高亢:"妙喻!"
阳武侯一拍大腿:"我明白了!那些卫所老兵就像这张'油'字纸,早已沾染旧习。而农家子..."
"如同白纸。"灵璧侯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心思纯粹,易于教导。"
怀远侯常远志捋须微笑,眼中满是得意——看,这就是我怀远侯府的好女婿!
陈恪放下宣纸,声音轻却有力:"叔伯们说的正是!晚辈之所以选择清白的农家子,正因他们如白纸般纯粹。告诉他们前进,他们不会问为何不退;教他们装填,他们不会偷懒省步。"
英国公缓缓坐回圈椅,花白胡须微微颤抖。
这位执掌京营多年的老将,此刻仿佛看到了大明军队的未来——一支纪律严明、如臂使指的新军。
油灯的光影在众人脸上跳动,勾勒出一幅奇特的画面。
四位位高权重的勋贵,此刻竟如同蒙童般,专注地听一个年轻人讲述练兵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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