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永远难以忘怀的寒冬。
    在老百姓记忆中,这是南京城最冷的一个冬天。
    也是最苍凉,孤寂的一个冬天。
    昔日热闹繁华的中山北路,开门营业的商铺寥寥无几。
    沿着中山北路往东走,走到九安堂大药房停下,拐进去,便是升平巷。
    小巷狭长,两旁皆是二层小楼,巷口有家包子铺。
    热气腾腾的鲜肉大包和吆喝声,给冷清的街道增添了几分烟火气。
    正对包子铺的是一家裁缝铺,学徒阿华打着哈欠卸下门板。
    一股熟悉香气漫过街道,直往阿华鼻子里钻。
    他不由自主的吸了吸,瞬间睁开双眼,倚在门前,揉揉眼,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的包子铺。
    不一会儿,他反应过来,小跑两步上前,走进包子铺,探着头往里面看。
    “阿华,你看什么呢?”一道男声突然在他身侧响起。
    阿华猛地回头,惊喜的喊道:“阿聪哥!你从乡下回来了啦?阿秀呢?也一起回来了么?”
    阿聪指了指后厨的窗口:“喏,在里面干活呢。”
    阿华不敢低头去看,摸着后脑勺,嘿嘿的笑了起来。
    “买包子吗?”阿聪问。
    阿华摸了摸口袋,尴尬的笑了笑,转身走了。
    回到裁缝铺,阿华说:“师傅,对面包子铺开门了。”
    “开门了?”周有粮转头往门外望去,果然看见包子铺的招牌挂了出去。
    周有粮走出去,朝卖包子的唐德福招招手:“老伙计,不是去乡下避难了吗?怎么回来了?”
    上个月,上海沦陷了,唐德福关上门,挑着扁担,带着老婆孩子跑到了乡下避难。
    这会儿,日本人还在攻城呢,这一家人怎么回来了?
    唐德福一脸愁容:“别提了,乡下全是城里人,吃住都得花钱,哎哟,那群乡下人坐地起价,贵得要死哦,不到一个月,盘缠全吃光了,再这么下去,就得啃树皮了,不回来能行吗!”
    周有粮听后,激动地拍了拍大腿,“看!我就说吧,出门在外,没钱寸步难行,就咱们这点儿家底,在外头烧个个把月,就烧没了。”
    “谁说不是呢!”唐德福一脸感慨。
    话音刚落,三辆黄包车停在了巷子口。
    这年头,还能雇得起黄包车的,都是有钱人。
    唐德福顾不上和周有粮闲聊,伸着头吆喝:“包子,热腾腾的鲜肉包子~”
    车上下来一个西装笔挺的油发男子,他走进巷子,瞥了一眼肉包子,意味不明的笑了:“唐老板,整个南京城,恐怕就您家还能有鲜肉包子。”
    卖肉的店铺全关门了,也不知道唐德福从哪儿弄来的肉。
    唐德福讪讪一笑:“嘿,我当是谁这么阔气呢,原来是张经理。”
    周有粮的眼神投过来:“立凯,这么早过来,有事啊?”
    张立凯伸出手腕,看了眼手表:“我坐八点的轮船走,你什么时候走?”
    周有粮垂下头,没搭话。
    他裹紧棉袄,走下台阶,往巷口望了一眼。
    三辆黄包车,一辆车上堆着一摞摞的行李。
    一辆车上坐着张立凯的老母亲,妻子和女儿,女儿怀里抱着一只漂亮的京巴。
    周有粮同张母打了个招呼,张母一脸疲惫,勉强支起一个笑脸回应他。
    最后一辆车坐着他的小妾,这会儿正娇滴滴的出声催促:“立凯,走啦,再不走,来不及啦~”
    “这就来。”张立凯回头应付了一声,转过身看着周有粮。
    他压低声音疾速道:“有粮,咱俩是光屁股长大的发小,这话我只能和你说,就在昨天凌晨五点,委员长乘坐专机逃往江西了,南京城守不住了,现在走,还来得及!”
    委员长离开南京了?周有粮咋那么不信呢。
    他振振有词的反驳:“立凯,这话可不敢胡说,委员长的炮艇还在下江停着呢,就前两天,还在会场发表讲话呢,说南京是首都,中山先生陵墓之所在,必须防守,唐将军也说了,誓与南京共存亡!”
    张立凯听着这些响亮的口号,一个劲儿的冷哼。
    他知道兄弟是舍不下这座祖宅,怕跑了房子被人糟蹋了。
    但房子没有命重要。
    “现在还相信国民政府的人,是世界上最愚蠢的,老蒋两嘴一张说的全是屁话!东北,多好的地方,一枪没放丢啦!短短半年不到的时间,北平丢了,上海丢了,南京迟早也会丢了!”
    最后一段话,张老板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
    唾沫星子喷了老周一脸,他卷起袖子擦拭。
    “现在火车被政府征用了,一张船票涨到五十块!立凯,你是洋行的经理,赚得多,家里人也少,我和你比不了,我家八口人,四百块大洋,我得赚一年!”
    周有粮伸出手掌比了个五,心疼的啧了一声。
    张立凯冷冷的道:“五十块,那是半个月前的价格,现在二百块都不止!”
    周有粮震惊的张了张嘴,二百块都不止,这谁能买得起!
    他跑不起,哄着张立凯道:“我和东洋人打过交道,刘胜给我介绍了好几个东洋太太,她们很有讲究,很有素质的,从来不讲价,还给阿华赏钱哩,要我说,就算南京沦陷了,大不了就和北平上海一样被日本人管着嘛,普通老百姓,又不是端枪的。”
    张立凯几乎快被气晕,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说完,他愤然离开,坐上黄包车。
    妖娆的小妾挽上他的胳膊,笑吟吟的朝周有粮招手:“周老板,我们走勒,拜拜咯~”
    “一路平安~”周有粮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开。
    待张立凯一行人走后,街坊邻居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下子把周有粮团团围住。
    “委员长真抛下南京走了?”
    “我得赶紧去下江看看炮艇还在不?”
    “你傻哦,张经理方才不说了吗,老蒋坐飞机走的,又不是坐炮艇走的。”
    “我看他就是故意坐飞机,把炮艇留在下江,糊弄我们的。”
    “哎哟,我的老天爷呀,真走了啊?早知道我就跟老李他们一道坐船去汉口嘞!”
    “坐船,买得起船票么你!”
    “老杨,你从上海过来的,日本人什么德行?凶伐?”
    “我哪里晓得,上海一开战,我就跑了好伐!”
    “东洋人也是爹生娘养的,总不会胡乱杀人吧?我们都是老百姓,有那个什么国际法保护的。”
    七嘴八舌的快把周有粮吵死,他嘴上说话硬气,实际上,心里乱作一团。
    又想起外甥女睡了一天,不知道渴不渴饿不饿,顾不上和邻居们说话,匆匆上楼。
    “嘉嘉?嘉嘉?”周有粮伏在外甥女身边,低声呼喊。
    陈嘉睁开沉痛的眼皮,趁对方说话的空隙,继承记忆。
    刚承载完记忆,她忽的睁大眼,竭力的发声:“阿舅,今天是几号?!”
    原主病了好几天,只知道是12月,记不得具体日期。
    周有粮摸了摸外甥女的额头,含着笑说:“8号,你都病了五天了。”
    1937年,12月8日,南京城!
    陈嘉“啊”了一声,头一栽,晕了过去。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