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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漕帮夜宴
    汴河的夜。

    浑浊的河水一下下舔舐着码头粗大的木桩,那声音沉闷而粘稠。

    周邦彦的身影,一步步,无声无息地踩在湿滑的浮桥上。

    他如今的身份是“哑巴张三”。

    一个活在阴影里的幽魂。

    那张被烈火烙下地狱印记的脸,就是他行走于这个活人世界的通行凭证。

    让所有看到他的人,都会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沾染上不祥。

    空气里,各种味道拧成一股辨不清的绳索,蛮横地钻进人的鼻腔。

    鱼虾腐烂的腥味、脚夫们流不尽的汗臭味、烂木头发酵的酸腐气味……

    还有远处青楼飘来的、被寒风吹散得只剩一丝甜腻的脂粉香。

    这,就是汴河码头的味道。

    是底层挣扎求活的味道。

    码头的尽头,一艘通体漆黑的乌篷船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静静地泊在那里。

    船身无灯无火,只有船头用猩红的漆,刷着一个面目狰狞的兽首。

    两只冰冷的铜环眼在夜色中,反射着水面幽幽的、仿佛能吃人的冷光。

    这便是“船火儿”张横的座驾——“下山虎”。

    两个铁塔般的壮汉赤着上身,即便在如此寒夜,古铜色的皮肤上也蒸腾着淡淡的白气。

    他们身上虬结的肌肉像是用铁水浇筑而成,仅用一根手腕粗的麻绳,便拦住了周邦彦的去路。

    他们的眼神,比汴河冬月的风更冷,更硬。

    “此路不通。”

    其中一人开口,声音像是两块粗粝的石头在互相摩擦,不带一丝感情。

    周邦彦没有说话。

    沉默,是他最好的伪装。

    他只是缓缓抬起手,将藏在袖中的手指伸出三根,在自己的左肩上,极富韵律地,轻轻敲击了三下。

    一长。

    两短。

    这是十年前,拱圣营尚在,他父亲周御,与眼前的“船火儿”张横,在一个大雪封喉的寒夜,用一坛能烧穿喉咙的烈酒和半条人命的交情,定下的最高等级的暗号。

    知道这个暗号的,世间本应只有他们三人。

    那铁塔般的汉子,眼神骤然一缩!

    他脸上的横肉猛地抽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混杂着极度震惊、疑惑,还有一丝毛骨悚然的戒备。

    他死死盯着周邦彦斗笠下的阴影,目光如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刮下一层皮来,看清他的骨头究竟是什么颜色。

    良久,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等着。”

    他转身一跃,动作看似笨重,落地却悄无声息,稳稳地站在“下山虎”的甲板上,掀开船帘钻了进去。

    片刻之后,那厚重的船帘被一只粗糙而有力的大手猛地掀开。

    一股浓烈得几乎能将人熏醉的酒气和肉香,混合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迫人气息,如同一堵无形的墙,狠狠拍在周邦彦脸上。

    一个同样身材高大,但气息更为沉凝如山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粗布短打,却被他穿出了一股将军披甲的气势。

    他的脸上,有一道从眉角斜劈至嘴角的刀疤。

    那刀疤随着他的呼吸,像一条活着的紫红蜈蚣,在轻轻蠕动,狰狞而凶悍。

    他就是张横,人称“船火儿”。

    一个跺跺脚,能让汴河水倒流三分的狠角色。

    张横的目光锐利如鹰,在他的注视下,寻常人恐怕连站稳都难。

    他上下打量着周邦恩,眼神最终落在他那张被伪装成毁容的脸上,眉头紧锁。

    “阁下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仿佛每个字都能在空气中砸出一个坑。

    “这玩笑,可开不得。”

    “开了,是要用命来还的。”

    周邦彦依旧沉默。

    他知道,一个暗号,还不足以让这个在刀口上舔了半辈子血的漕帮之主,完全放下戒心。

    他缓缓地,从怀里最深、最贴近心口的地方,摸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物件。

    他的动作很慢,很郑重,仿佛捧着的不是一件死物,而是一捧滚烫的、随时会从指缝间流走的骨灰。

    油布一层层解开,露出一枚断裂的、锈迹斑斑的铁胎弓弓头。

    这是他从父亲冰冷的尸身上,唯一能带走的东西。

    他将弓头,轻轻放在了面前的木板上。

    收回手时,他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中,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又一次被那段记忆里冰冷的铁意所烫伤。

    弓头之上,用最细的刻刀,雕着一个极其古朴的“御”字。

    那是他父亲,周御的私印。

    船舱内原本喧闹的喝酒划拳声,早已沉寂。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枚小小的、不起眼的弓头上。

    张横的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他猛地蹲下身,几乎是抢也似地抓起那枚弓头,用粗粝的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个“御”字,感受着上面熟悉的刻痕与深入骨髓的冰冷。

    他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急促,像是被人死死扼住了喉咙的风箱。

    那条蜈蚣般的刀疤,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剧烈地跳动起来,狰狞可怖。

    “周……周大哥他……”

    张横的声音在发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的。

    他猛地抬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混杂着惊恐、悲痛,以及一丝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绝望的希冀。

    “你到底是谁?!”

    他嘶吼道,声音里带着血腥气。

    周邦彦缓缓摘下了头上的斗笠。

    那张被伪装成毁容的脸,在昏暗中显得狰狞可怖。

    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亮得让张横感到一阵熟悉的心悸。

    那里面,有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沉稳,也有一种远超年龄的、死寂般的深邃。

    “张叔。”

    周邦彦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无数碎石碾过喉咙。

    “家父……为国尽忠了。”

    这六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之重,狠狠砸在张横的心口。

    船舱里,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周邦彦的目光穿过张横,望向他身后那片漆黑的、深不见底的汴河。

    “我这个‘死人’,从万人坑里爬回来,就是要替他,走完这最后一段路。”

    轰!

    张横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了。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一大步,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船舷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眼中满是惊骇与不可置信,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死死盯着周邦彦的眼睛,那张脸是陌生的,可那眼神……

    那眼神分明就是十年前,那个在大雪中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周御的儿子,以后也叫你一声叔”的少年!

    “你……你是……彦之?!”

    张横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

    “你不是……告示上说你通敌辽人,满门抄斩,你本人也畏罪自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