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柄赶到刘一燝府邸已经是亥时,还好南京取消了宵禁,不过南京有个风俗纠察队,隶属于前阁老施凤来,沈惟柄被这帮人为难了好一会。
这个风俗纠察队本身就属于三无组织,专门收拾三无人员。他们衙役不是衙役,士兵不是士兵,厂卫不是厂卫,无行政牌照,无明确隶属,无视南京的文武王公。
这群人名头大得很,第一任领导就是前首辅,第二任也曾是阁老。他们戴个红袖章,拿个三角旗,管天管地还管空气。
无论是菜市场吵架,邻居斗殴,衣冠不整,走路吐痰,随地撒尿,还是社团聚会,乞丐要饭,花姐揽客,聚众赌博,无所不管,无所不包。
这个非法组织来源复杂,主要是继承了当初大疫期间的一些规矩。成员复杂,有大爷大妈,有地痞流氓,有裁汰厂卫和士兵,最可气的是,他们还有无良文人当领导。
这个组织经费直接来源于内廷,但前首辅牛逼,从没问宫里要一文钱,罚款成了他们的俸禄来源。不知道有多少,但据说肥得很。
刚到南京的人没少被他们收拾,他们才不管你什么官员体面,士子风流,军人威武,好几位太监、王爷都要乖乖交钱。
此为南京一霸,见面要绕着走的那种。但有了他们,大南京成了当之无愧的全球第一文明城市,什么蛇虫鼠蚁都消失不见了,连乞丐都没有本地的,外地的也干不了两天。
夜间是这帮混蛋最积极的时候,因为大案子基本发生在夜间,只有大案子他们来钱才快,再说夜间执勤还有补贴。
一帮愣头青习惯了夜间出洞,逮住个官员就要盘问许久,因为当官的有钱,那些乞丐如果没有抓到头子等于白干。
沈惟柄不想跟他们纠缠,扔了个大通宝打发了一波人,结果他又遇到了第二波。夜间办事,若没有朝廷公文,实在太费钱了。
不仅如此,沈惟柄还被队伍中的无良小童生记录在案了,反正他今夜拜会阁老这事,有案可查。
沈御史窝了一肚子火气,咒骂了施凤来八辈祖宗,才被刘阁老的老管家引到后花园。刘阁老穿了一件道袍,躺在躺椅上,闭目赏明月,凝神听茶香。
刘家小公子在旁边一边燃艾驱蚊,一边给老爹摇扇驱热。刘阁老身边的茶几果盘里居然还有一块剖成四瓣的橘子,其中一瓣上还有牙印。
沈御史上前躬身施礼。
“见过阁老。”
刘一燝睁开眼睛。
“斗仲来了啊。坐,上茶。”
老管家搬来一把小竹椅,沈惟柄连忙接过,收拾心情,随口笑着恭维。篾条硌得痔疮隐痛,却也不敢挪身。
“这时节阁老这里居然有橘子,可真是难得!”
刘一燝摇头。
“宫里的,去年的了,看着新鲜,实际还是烂了啊,吃不得咯。这冰窑逆天时,也撑不了多久。”
沈惟柄眉头一皱,脸色肃然。
“不知阁老相召,所为何事?”
刘一燝一脸和蔼,起身正坐。
“钱抑之(士升)下值时给老夫递了个条子,老夫才知道,你们似乎要办什么大案?曹孕一(思诚)还是不管你们吗?”
沈惟柄不知道刘一燝是何意,陪着小心。
“曹总使给我们发了训诫文书,他不直接管我们,他跟楚王的两个长史对接的。五衙联合办案这事,下值前刚传达,可能曹总使还没有收到消息吧。”
总使是如今对督政院副使的简称,其他几个副使都是亲王,所以这称呼专属于曹思诚。
刘一燝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声。
“两万官员,老夫都有些恍惚,大明何时有这么多官员了?楚王要你们怎么处理?”
沈惟柄脸都白了,两万?不是五百多人吗?哪里来的两万?这个事太疯狂了,沈惟柄心惊肉跳的,赶紧低头,仿佛没有听过。
“廉政部主要是核查,提告,具体处理是大理院做。下官看了些档案,证据做得很扎实,商户账本、妾室私函皆列罪证,恐怕白泽卫下了大力气,没多少人能翻案。”
沈惟柄抬头看了眼不动声色喝茶的刘阁老,又补充道。
“如果是个别官员,风声要早吹,五衙联合行动,不好拖的,我们最迟明天下午就要动身。”
刘一燝笑了,放下茶碗,饶有兴致的看着沈惟柄。
“你以为老夫找你关说?你看不明白吗,这么大的事,要是走漏风声,老夫也保不住你。
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新六卫两万人进浙江了,收到风声又怎样,敢跑吗?外洋都有大明军队了,能跑到哪去?
别给老夫打哈哈,老夫不知道是大理院判,但定罪还不是你们。老夫只想知道要判什么罪,牵连有多大?
你负责徽州,那里有很多商人,他们交了很多税,手下有很多工人,老夫要为工坊的稳定负责。”
沈惟柄也知道自己鲁莽了,这批官员大部分都是以前的小吏,没多少人有关系可以交往到阁老的。他感觉到喉头发紧,有些慌张,连忙补充。
“楚王下的命令,基本上是收缴赃款,倍罚,刺字,充军。下官这边没有涉及到商人,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衙门负责。”
刘一燝又闭眼了,躺回躺椅,右手苍老的指节敲击着自己的膝盖,久久无语。
“哼,山西、直隶、河南欠收,这是又要抄家治国吗?充军哪里?”
沈惟柄知道前一句话应该是对首辅说的,后一句才是问自己。
“应该是九边,还有国畿。”
刘一燝没有再起身,冷冷的声音里没有情绪。
“老夫知道了。劳烦斗仲专程跑一躺。”
沈惟柄舒了一口气,的确是件小事,自己吓自己。他正要起身告辞,脸上突然闪过惊慌。
“阁老刚刚说两万人?”
刘一燝睁开眼,瞪了沈惟柄一下。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两万是南吏部在整个南直要调整的官员数量,不是涉案官员的数量,但老夫估计人数应该也少不了。
毕竟,国畿省有二十万牧民,按照我们陛下的想法,恐怕也需要差不多一万基层文官教化管理。
你们克制点吧,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楚王那里,你们可以让曹孕一去打擂台,别一个个傻乎乎的,尽给老夫找事。”
沈惟柄露出讨好笑容,起身再施礼。
“下官明白,不打搅阁老休息了。”
待沈惟柄离开,刘一燝有些疲惫的开口。
“转告休宁那个戴安国吧,不是针对他们的,让他们老实点。依法纳税,别再纠缠那点田亩了。土地问题,陛下的决心很大,没有人能够动摇。”
咬了一口霉味的酸橘,让刘阁老一晚上都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