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大火覆盖了这座破庙。</br>远处，百姓们的救火声和军队们的搜查声透过燃烧的火海，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br>闻星落注视身侧跪坐的少年。</br>裴凛垂着眼帘，叫人看不清楚他眼中的神情，火光在他的脸庞上跳跃，他的肌肤那样白，像是永远无法融化的一抔冰雪。</br>良久，少年抬起倔强偏执的一双眼，“魏宁，我不会放你走的。大魏国破，君臣同殉，历来如此。”</br>闻星落抱着双膝。</br>她想说什么，却因为吸入了太多的浓烟，刚扯唇就忍不住剧烈咳嗽。</br>她咳得那样厉害，纤盈的身子几乎完全蜷缩成团，昔日总是娇艳明媚的小脸被火灰弄脏，只余下一双湿润猩红的圆杏眼仍旧干净澄明。</br>“裴凛……”</br>她艰难地捂着口鼻。</br>裴凛看着她。</br>他该恨她的。</br>恨她坏了他筹谋多年的算计，毁了大魏复国的希望。</br>可是此时此刻，他注视着她，心里最突兀的念头竟然是——</br>她很难受。</br>她正在承受火焰灼烧的痛苦，她会葬身火海，她会化作飞灰。</br>可她是那样矜持漂亮的小姑娘，她应该活在春光烂漫里，她应该被所有人疼着爱着，而不是和他这种阴沟里的人，死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br>他忽然很希望，她能活下去……</br>裴凛呆怔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br>他的心脏如同被某种东西噬咬，漫上密密麻麻的疼痛。</br>很奇怪的感觉。</br>十七年来，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感受。</br>当年裴家先祖爱上了大魏皇族，于是发誓生生世世都将守护这个王朝，子子孙孙永不背叛，而裴家的后代，仿佛遭到既定的宿命一般，竟都不可避免地爱上了大魏皇族。</br>到他这一辈，他以为他会成为例外。</br>毕竟他只是个阉人，毕竟他面对魏高阳时并没有异样的感觉。</br>可是，他偏偏遇见了魏宁……</br>少年修长的手指，缓慢抚摸过少女的眉眼。</br>他在皇宫长大，自幼见识了各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自诩博古通今，于是他将大魏遗民组织在一起，教他们文治武功、山川地理。</br>私底下，那些人见到他都要尊称他一声“裴国师”，他以为他虽然年少，却已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br>可是他翻阅的成千上万本古籍里，竟无一字一句，教他何为情、何为爱。</br>直到命悬一线，裴凛才突然明白，原来心疼一个人，就是爱上她的开始。</br>他爱上了魏宁。</br>他这样肮脏卑鄙的人，竟然爱上了一个女人。</br>裴凛忽然笑了起来。</br>笑着笑着，眼泪猝不及防地顺着脸颊滚落。</br>他从脖子上摘下一颗珠子，戴在了闻星落的颈间。</br>“辟火珠。”裴凛嗓音低哑，打开了镣铐，“你走吧。”</br>海蓝色的宝珠通体晶莹，映亮了闻星落的脸。</br>她问道：“你呢？”</br>裴凛深深看她一眼，却没理她。</br>闻星落起身，朝他伸出手。</br>裴凛别过头，脸上的神情似哭似笑，声音沙哑，“在我反悔之前，赶紧滚。”</br>闻星落沉默片刻，转身离开。</br>她走后，裴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br>他仰头。</br>临近中秋，月轮渐圆。</br>可是坍塌的灯菩萨庞大到遮天蔽日，他看不见今夜的明月，也看不见明月里的故国。</br>火焰灼烧，他的眼睛很痛。</br>他缓缓朝上方伸手，像是渴求某种救赎，“裴凛无能，未能复国，未能改写史书，有负列祖列宗。裴凛，愿以身殉国。”</br>不远处。</br>闻星落跑出去一段距离，下意识回眸。</br>少年孤零零地站在彩塑神像下，四面是坍塌的横梁和燃烧的大火。</br>他慢慢垂下头，眼尾的泪痣鲜红欲滴。</br>孔雀蓝的宽袖锦袍沾上火星子，同他凌乱的墨发一同在炽热的大风里急剧翻飞，仿佛一捧即刻融化在火海里的泼墨蓝色。</br>他拔出了藏在拂尘白玉手柄里的短剑。</br>下一瞬，短剑决绝地割破咽喉。</br>神台之下，血珠四溅。</br>腾起的火光吞噬了血珠，如有生命般燃烧的更加旺盛。</br>闻星落怔怔看着少年自刎的那一幕。</br>无数火星子乘着热风朝上方涌去，仿佛来自旧王朝的最后一缕孤魂，正悄然消散在天地间。</br>明明憎恶裴凛。</br>可是此时此刻，少女也道不出心中的复杂情绪。</br>她闭了闭眼，不再停留，毅然转身往火场外奔逃。</br>颈间的辟火珠散发出幽微的海蓝色光芒，大魏巫族压箱底的至宝，将火焰和浓烟全部驱逐在外，护送着少女逃离了火海正中央。</br>今夜有风，半座临安城都在燃烧。</br>尽管派出了无数侍卫搜查闻星落和裴凛的下落，但全部一无所获。</br>扶山灰头土脸地过来复命，“主子，南边儿也没有小姐的踪影，有百姓看见疑似小姐和裴凛的两个人往灯菩萨北面儿去了，北面儿是座破庙，恰好位于火海正中央，如果小姐真的进了破庙，只怕……”</br>“凶多吉少”四个字如鲠在喉，扶山看着谢观澜冷若寒潭的脸，没敢说出口。</br>曳水禀报道：“卑职有派人往那边搜查，但火势太大，咱们的人暂时进不去。已经调集军队救火，只是还需要时间。”</br>话音刚落，两人就看见谢观澜突然翻身上马。</br>扶山意识到不妙，“主子，火势危险，您不可以——”</br>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br>所有声音都在谢观澜的耳畔远去。</br>照夜玉狮子化作雪白残影，载着他直奔临安城北。</br>逃难的百姓拥拥堵堵。</br>谢观澜逆人流而行。</br>远远的，便看见灯菩萨坍塌在火海之中，仿佛横卧在天地间的神迹，半张脸被烧得狰狞扭曲，另外半张脸却依旧慈忍。</br>菩萨拈花，笑指天空。</br>骏马嘶鸣，迎着灼烧的热风，谢观澜疾驰进了火海。</br>火海无边无际。</br>闻星落跑了很长一段路，却像是身陷迷宫，怎么也分不清逃生的方向。</br>她撑着双膝剧烈喘息，举目四望，火海茫茫。</br>她猜测她大约是跑到了灯菩萨的腹腔位置，无数木橼骨架在周围陆陆续续地燃烧崩塌，如同丑陋的鸟笼，将她彻底困在了这一小方天地里。</br>“谢观澜……”</br>少女声音嘶哑。</br>宽袖罩纱襦裙被热风吹得鼓起翻飞，少女脱力地跪坐在地，青丝摇曳过娇艳苍白的脸庞，她仰起纤细的脖颈，如同命悬一线的青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