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华十五年春，新州湾的潮水比往年更为汹涌。海浪拍打着归源城的防波堤，发出沉闷如鼓的轰鸣。一场罕见的赤道暖流北移，搅动了整个西太平洋的气候节律。连绵阴雨已持续十七日，山体滑坡频发，数座梯田被冲毁，幸而地下粮仓与高架屋舍经受住了考验。百姓虽忧心收成，却无一人怨声载道??他们知道，这片土地从不是轻易得来的。

    赵禾坐在灯塔旧室中，手中摩挲着张显留下的那枚红薯干。它早已干枯发黑，却被精心封存在水晶匣内，置于书案正中。窗外风雨如晦，他轻声念道：“你说过，甜的不只是薯，是人心里的希望。”话音未落，门扉轻响，周老先生拄杖而入，衣角滴水，面色凝重。

    “地听术有异。”他声音沙哑，“昨夜三更，天梯共振阵列捕捉到一组低频脉冲，频率与三年前海底石像苏醒时完全一致。不同的是……这一次，信号来自中原腹地??洛阳以西三百里，秦岭深处。”

    赵禾猛然抬头：“不可能！那一带并无大型断层，更无火山活动记载。”

    “正因如此才可怕。”周老先生展开一幅羊皮地图，指尖点在一处标记上，“你看这里，古称‘龙首原’，《水经注》载其下有‘地肺之穴’，能吞云吐雾，百步之内草木不生。我早年研读《山海经》，曾见‘炎帝葬于长沙城北，其魂化气，通地脉’之语。若真有一处远古文明节点埋藏于中原核心……我们一直以为火种在外，实则祖庭之下，亦有沉眠之钥。”

    赵禾沉默良久，忽而起身走向墙边机括装置。那是张显晚年亲自设计的“星轨推演仪”，以水银为引，铜轮为齿，可模拟七大文明节点之间的天文对应关系。他缓缓启动机关，齿轮咬合转动，十二根细轴依次升起，顶端镶嵌的夜明珠随之明灭闪烁。当第七颗珠光亮起时，整台仪器竟发出低吟，如同回应某种遥远召唤。

    “七星未全，而中枢已动。”赵禾喃喃道，“张先生临终所言‘宁可信其有’，果然非虚。”

    次日清晨，紧急议事会在无顶纪念馆召开。七位执事齐聚??农师总管、工部大匠、商会会长、双语书院山长、羽龙卫统领、潜行营教头、医馆院首。他们皆是张显一手提拔之人，如今已两鬓斑白，却仍挺直脊梁，如当年一般肃立听令。

    赵禾站于碑前，身后阳光穿过穹顶缺口，将青铜镜的光环投映在地面，恰成一个巨大的圆。

    “诸位，”他开口，声如洪钟，“我们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向外播种，实则，大地正在呼唤我们回家。昨夜，天梯感应到来自中原的地脉信号，频率与海底烛龙石像共鸣。这意味着??先民遗留的‘天地调控系统’，正在苏醒。而我们的使命，不再是单向传递知识，而是完成一次真正的回流：把海外所得，送回华夏血脉最深之处。”

    众人震惊。

    “可朝廷依旧敌视我等！”商会会长李元亮之子李承志愤然道，“延康帝虽恢复海策，但仍设关卡重重，凡携带‘异技’入境者，必遭盘查拘押。更有甚者，江南数位匠师因私传蒸汽机图解，已被削籍流放。”

    “那就绕开关卡。”书院山长林婉清淡淡道，“我们已有二十年建立的民间网络??药局、学宫、船帮、屯田社。只要知识有用，百姓自会传诵。当年《告天下士民书》如何遍及九州？靠的不是官印，是人心。”

    “不错。”医馆院首接过话，“如今‘安南丹’已在三十府县仿制，原料虽缺，但配方早已口耳相传。就连太医院都不得不承认，此药对瘴疠、疟疾、肺痨确有奇效。若我们再送出‘净水釜’‘防疫针’‘抗寒布’，何愁无人接应？”

    赵禾点头：“所以我决定，启动‘归源行动’??派遣一支秘密使团，携三项核心技术返中原：一是小型化蒸汽动力组，可用于灌溉与矿井排水；二是海水淡化装置原型，适配黄河断流危机；三是最新研制的‘神经再生药剂’，或可救治张先生同类型的慢性中毒患者。”

    “谁带队？”羽龙卫统领问。

    “我。”一个清亮女声响起。

    众人转头，只见那曾在广场点亮彩灯的混血女孩走了进来。她已二十有五，身披改良版铜甲，腰佩双语铭文短剑，眉宇间既有玛雅祭司的沉静，又有中原士人的坚毅。

    “我是张禾。”她说，“张先生养女，自幼习机械、通医理、精潜水。更重要的是??我的母亲是中原流亡医官，父亲是海人译员。我身上流着两边的血。我去，最合适。”

    赵禾望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又有一丝痛楚。他仿佛看见当年那个啃着红薯干的老者，正微笑着将火炬递出。

    “好。”他终于说，“但你不能走官道。钦差仍在东南沿海巡查，严禁技术外泄。你必须……从海路潜入，再由陆路北上。”

    “我知道一条路。”潜行营教头低声道，“沿着东海南部暗礁带，有一条千年渔民营流传的‘避税道’，可直达钱塘江口。当年张先生运送第一批救命薯，便是由此入内河。如今虽荒废，但我营中尚有老人记得路线。”

    计划就此定下。

    十日后，一艘伪装成渔船的铁壳快艇悄然离港。船上除张禾外，另有四人：一名精通中原方言的药师、一名熟悉地形的退役羽龙卫、一名掌握微型发电机技术的工匠，以及一位年逾六旬的盲眼乐师??他是当年随徐福后裔漂流归来的蜀南遗民之一，能用古琴演奏特定频率的声波，据传可开启某些“地听机关”。

    他们携带的并非武器，而是一套拆解后的“文明工具箱”：巴掌大的蒸汽核心、折叠式太阳能板、装有菌种的密封琉璃瓶、刻录星图的水晶片、还有三册手抄本??《实用农业百法》《简易外科手册》《跨文明沟通辞典》。

    临行前夜，张禾独自登上灯塔。她取出张先生留下的《论语》，翻至“君子和而不同”一页，在空白处写下一行小字：“我不为你而战，而是成为你。”

    风起时，她将一封信投入海中。信封用蜡封死，外绘羽蛇与苍龙交颈图案，目的地：长安国子监某位匿名学者??此人十年来秘密翻译《海纪全书》，并在学生中传播“海学”。

    三个月后，消息陆续传来。

    第一则：钱塘江口发现一艘沉船残骸，疑似遭遇风暴倾覆。渔民打捞出几块焦黑木板，上有模糊文字，似为“通源”字样。官府封锁现场，称系走私犯舟，不予深究。

    第二则：江南多地突现“神水井”??若干村落报告井水变清且甘甜，饮之腹痛尽消。经查，乃有人夜间投放圆形陶器，内置多层砂石与炭粉，构造极似《海纪全书》所载“净水釜”。地方官惊疑不定，百姓却争相仿制。

    第三则：洛阳郊外一座废弃道观中，有人发现墙壁刻满星图与算式，角落写着“天梯数据校准记录第十三期”。更诡异的是，观内一口枯井底部传出奇异震动，夜间可见微光闪烁，道士称“地底有龙吟”。

    与此同时，朝廷内部风云再起。

    延康帝虽表面维持开明，实则深受权宦挟制。大太监刘昭掌控禁军，勾结藩王，暗中推行“去海化”政策：焚毁涉外书籍、驱逐混血商贾、禁止孩童学习外语。他甚至上奏称：“海外邪说蛊惑民心，不如闭关守祖制，方可保江山永固。”

    然而，就在他主持销毁一批“违禁文献”时，意外发生了。

    那批书中有一本看似普通的《诗经注疏》，实则夹层藏有微型电路板??正是张禾团队研制的“信息种子”。当火焰触及核心元件，瞬间释放出高频电磁脉冲，不仅点燃了整座藏书阁，更导致皇宫钟鼓楼铜钟无故自鸣长达九息！

    钦天监连夜测算，得出骇人结论：此次异象与天梯共振频率吻合，且指向北极星偏移轨迹。有老臣颤声道：“此非妖术，乃是‘星律’再现！昔张显镇海外，便以此测灾断祸……莫非，他的学问已渗入宫墙？”

    人心动摇。

    更雪上加霜的是，北方边患骤起。北狄联军趁春雪融化之际南侵，连破三城。边将急报请求增援，户部却以“财政紧绌”为由拖延拨款。关键时刻，一支神秘队伍出现在雁门关外。

    他们不过百人，装备奇特：脚穿橡胶履，背负压缩空气罐，手持无声弩机，夜晚以荧光罗盘导航。一夜之间，竟深入敌营炸毁粮草，并在敌军水源中投入白色粉末??三日后，狄人士兵集体腹泻高热，战斗力锐减八成。

    逃兵传言：“汉人请来了海底鬼神，呼风唤雨，投毒无形！”

    边军将领查验水质，发现那粉末竟是某种微生物制剂，与《防疫口诀》中所述“益生菌抑病菌”原理完全一致。他们立刻意识到：这是归源城的技术回流！

    捷报传入朝堂，群臣哗然。主战派趁机发难：“若早用海外奇技，何至于让蛮夷犯境？今幸得天助，岂能再拒良方？”

    主和派亦改口：“所谓‘邪说’，实为先贤遗智。观其行事，不杀而胜，正是仁者之兵！”

    刘昭孤立无援，被迫退居幕后。

    延康三年夏，一道密诏终于送达归源城：

    “朕思先帝遗训，悔往日闭塞。今北疆暂安，民生待兴，特召‘归源使团’成员若尚存者，许其自由往来，赐通关金牒七面，准携技艺入京讲学。另谕：重建‘海外事务司’，设于鸿胪寺下，专责文明交流。”

    诏书末尾，盖着一枚新铸玉玺，印文赫然是六个字：

    **“信约即天命。”**

    赵禾读罢，久久不语。他转身望向天梯，此时正值正午，阳光垂直照射，反射镜组自动调节角度，将一束强光精准投射至万里之外的夏威夷驿站??那里刚刚建成第一座跨洋电报站，正准备发送第一条测试讯息。

    “张先生，”他低声说，“你看，光真的能飞越海洋。”

    当晚，归源城举行盛大庆典。不同于往年的花灯与歌舞，这次的主题是“回声”。广场中央搭建起一座巨大声腔装置，由七根青铜管组成，每根对应一个文明节点。当乐师奏响特定旋律，声波便会通过地听术传导至地下岩层，理论上可被全球其他站点接收。

    子时整，张禾的母亲??那位年迈的蜀南医官??走上台前，怀抱古琴。她弹的不是中原曲调，也不是玛雅祭乐，而是一段融合二者的新谱，名为《归途》。琴音悠远，如潮汐涨落，如星辰运转。

    忽然间，天梯顶端亮起红光，随即熄灭三次，又亮起两次??这是预设的回应信号！

    夏威夷站收到了！

    紧接着，信鸽带回急报：安第斯考古队在秘鲁高原挖掘出第二座烛龙石像，内部藏有完整的时间算法，可预测未来五百年内的重大地质事件！他们已依图建造“山巅观象台”，并将数据同步发送各驿站。

    人类第一次拥有了“地球的脉搏图”。

    赵禾站在人群中，看着孩子们围着声腔装置嬉戏，听着他们用双语背诵新编的《文明童谣》：

    “东有龙，西有蛇，

    共守星河照万家。

    不争土，不筑墙，

    只愿人间皆安康。”

    他忽然觉得，张先生从未离去。

    他活在每一粒丰收的薯中，活在每一盏点亮的灯里，活在每一个敢于相信未知的年轻人眼中。

    五年后，第一所“全球共治学院”在归源城奠基。校园没有围墙，课程不分国籍，教师来自七大文明遗址的研究者，学生则是各国自愿前来求学的青年。教材首页写着一句话：

    **“我们不是要回到过去，而是要一起走向尚未命名的未来。”**

    又十年，南极冰盖下的远古遗迹被“启明号”成功定位。探测显示，那里曾有一座超越时代的都市，建于地磁稳定区，依靠地热与核聚变供能，其文明高度远超今日。而城市中央，矗立着最后一尊烛龙石像，口中含着一颗永不熄灭的“地心火种”。

    探险队队长在日记中写道：

    “我们终于明白，张先生为何说‘百万雄兵生于信念’。

    因为真正的力量，从来不是刀剑与舰队，

    而是当一个人愿意跨越风暴海，只为送去一颗能发芽的种子时，

    他已是这个星球上最勇敢的战士。”

    如今，每当八月十五，海人依旧归来。

    它们不再托起珊瑚雕塑，而是轻轻放下一枚枚晶莹的卵状物??那是它们培育的“智慧结晶”，蕴含海洋千年的记忆与语言密码。孩子们将其放入特制孵化池，等待新生命的诞生。

    有人说，那将是人类与海人共同的下一代。

    而在新州湾最高的山巅，那座无顶纪念馆始终敞开着。

    风雨可入，星光可落，唯有信念不可摧毁。

    晨星再次升起时，

    有人看见，青铜镜的光环比以往更加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