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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4章 账坛无台,人自登高
    寅光初透,天边泛起鱼肚白,上邽郡学广场已人山人海。

    百姓从四野涌来,手持红票、账册、算筹,如同捧着传家之宝。

    有人将红票覆在胸口,指尖轻抚编号;有老农用粗布包着一叠炭画横线,边走边数:“三十七道,一笔不差”;孩童背诵《格算三式》穿行人群,声音清亮如泉。

    这不是朝会,不是军演,却比任何盛典更庄重——这是他们自己的“账坛”。

    崔业立于坛前,身披素袍,身后百名算吏列队肃立。

    没有高台,没有帷帐,更无主位金椅。

    唯环列三万七千余块石板,每一块都刻着一笔未清旧账——某年某月,某户少领粟米一斗三升;某营某卒,欠薪五月又七日……数字冰冷,却如针扎心。

    中央空地铺一方素布,上置三物:半边油膏封泥,裂痕清晰,是当年黑水坡军粮调拨的残印;一本《黑水坡口粮簿》,纸页泛黄,边角焦灼,曾埋于废墟七载;还有一角公算旗残布,暗红如血,据说是第一任账丞临终前所护。

    众人屏息。谁也不知这坛,究竟要祭什么。

    忽闻城门鼓响,三声沉稳,自远而近。

    陈子元步行而出,不乘舆,不带甲,青衫布履,身后唯李息捧一铜匣缓行。

    他穿过人潮,脚步未停,径入账坛,立于素布之前。

    晨风拂袖,他抬眼扫过全场,朗声道:

    “今日不设座,只开坛——此坛不拜官,只认账。”

    话音落,全场静如死寂。

    随即,黄琬之缓步登坛。

    她未着官服,仅一袭深蓝监察使袍,手持卷宗,身后白布屏风徐徐展开。

    光影投射其上,竟是一条炭画布条的放大影像——粗布已磨破,上以黑炭画三十七道横线,歪斜却坚定。

    “此为西民账甲零零壹,”她声音清冷,“持者,狄道县农妇李氏,夫死于十七年前黑水坡役,彼时官报‘粮尽自散’,实则军粮私调金城,致戍卒饥溃,三百余人冻毙于道。”

    她展开“格算溯源格”,笔走龙蛇,推演十七年资金流向。

    一笔笔拆解,一层层上溯,从边军饷册到转运司账,从河东盐引到西域马税,最终定格一人——金城旧吏周承业,时任粮曹主簿,贪墨军粮四千七百石,卷逃西域,至今逍遥。

    话音未落,台下骤然沸腾。

    “查他!”百人齐呼,声震街巷。

    有人自发传抄编号,有人掏出红票对照账册,更有老卒颤声疾呼:“我兄弟就死在那年雪夜!账上有名,人却无处申冤!”

    陈子元神色不动,只侧首道:“胡烈。”

    胡烈出列,身着新制账丞服,腰佩铜印。

    他接过笔,手微颤,墨滴坠地,却未停笔。

    一笔一划,写下立案文书,编号“公算审字第一号”。

    他知此非审一人,而是立一规——从此,账可为证,民可执权。

    风渐起,蔡旭坤拄杖而入。

    他年逾七旬,白发如雪,步履沉重,却每一步都似踏在人心之上。

    身后十二口木箱由青年算吏抬入,箱体斑驳,封泥尚存古印。

    “此为‘影账系统’原始羊皮卷,”他指着第一箱,声音沙哑却如钟鸣,“此为‘阴阳火政册’正本——七年来,多少贪吏借此造伪账、洗赃银、欺上瞒下,百姓有冤无处诉,有账无处查。”

    他抬手,火把递来。

    火焰腾起,羊皮卷在火中蜷曲、焦黑,字迹在烈焰中一一消融。

    十二箱旧制伪典,尽数焚于坛心。

    火光映照众人脸庞,有泪,有恨,更有从未有过的光。

    “伪账焚尽,真制方立。”蔡旭坤掷下火把,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高举过头,“今《账信十律》正式生效!首案即‘公算审字第一号’,涉案者无论远近,皆可由百姓联名提审,账丞督办,成都复核!凡阻挠者,视同违律!”

    “哗——”

    全场哗然,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一名老卒扑跪于地,捶胸痛哭:“我儿死时才十九岁……账上写着‘欠薪五月’,可没人认啊!今日……今日终于能告了!”

    就在此时,广场外忽传一阵异响。

    不是鼓,不是号,而是一种奇特的节奏——噼啪,噼啪,如雨落竹林,又似星辰坠地。

    众人转头望去。

    只见赵弘立于坛外,身后三百归民老兵列阵而立。

    他们不佩刀,不执矛,人人手中捧一具算盘,指法齐动,噼啪作响。

    算珠翻飞间,竟以声律摆出一道算阵,隐隐成式。

    更令人动容的是,人群中,一位白发老妪颤巍巍走出,手中无账册,无红票,只握着一撮黄土。

    赵弘身后的算盘声渐次低缓,却并未停歇。

    那噼啪之声,原是一道精心编排的算律——“一斗米,养一兵”。

    三百老兵指法如一,珠走如雷,每一响皆对应边军粮耗的核算节拍,仿佛将十七年来西陲戍卒的饥寒与血泪,尽数化作数字之律,敲入这天地之间的公道之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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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寂静,唯有算珠翻动声如雨落心田。

    便在此时,那白发老妪踉跄而出。

    她衣衫褴褛,步履蹒跚,手中紧握一块残破军牌,边缘已被磨得光滑,显是多年贴身携带。

    她目光浑浊,却死死盯住赵弘,声音撕裂晨风:“赵校尉!我儿李二牛,随你戍狄道三年,死时无抚恤,账上竟记‘逃役’!他逃?他冻死在哨口雪堆里,手里还攥着半块冻硬的麸饼!你……你可记得他?”

    全场骤然一静。

    赵弘浑身一震,脸色瞬间惨白。

    他缓缓转头,目光落在那军牌上——牌角刻着“狄道戍字乙七”,正是他当年所辖编制。

    他喉头滚动,嘴唇微颤,忽而双膝一屈,重重跪地,额头触尘。

    “我……知情。”他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当年转运司压账不报,我上书三次皆石沉大海。我惧牵连部属,隐而不发……是我怯懦,是我失职!罪在当身,不敢辞也!”

    众人屏息。有人低声啜泣,有老卒默默摘下头巾,垂首致哀。

    陈子元立于素布之前,神色未动,眸光却深如渊海。

    他未出言宽慰,亦未命人扶起赵弘,只淡淡侧首,对身旁算吏道:“立案,自首案,编号‘公算审字零零二’,主犯赵弘,罪名:匿报戍卒死恤、违《账信十律》第一条。”

    算吏执笔录案,笔尖顿了顿,终是落纸成文。

    片刻死寂之后,忽有一人高呼:“审!”

    又一人接声:“审!”

    第三声、第四声……如潮水涌起,终成轰然雷动:“审!审!审!”

    声浪席卷广场,惊起林间宿鸟。

    陈子元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眸中已有星火。

    他知道,这一跪,不是终结,而是开端——赵弘的坦承,将“制度问责”从虚位拉入血肉之境。

    官可错,将可罪,唯账不可欺。

    民之所托,正在此一念之间。

    日影渐移,正午将至。

    账坛之内,百姓排队呈账,络绎不绝。

    算吏轮值录卷,红票编号飞速累积。

    有人诉田税重征,有人揭仓粮虚报,更有边民携残册而来,指认当年“战死”实为“充奴”。

    三百七十一宗立案,如利刃剖开旧世疮疤。

    忽而,远处山道烟尘大作,一骑绝尘而来。

    马蹄如雷,直冲城门。

    那骑士浑身风霜,嘴角裂血,至坛前翻身滚落,几乎跌倒。

    李息疾步上前,接过其手中密匣——封泥完好,印纹清晰,正是成都苏文谦亲封火签,幽州八百里加急。

    全场目光汇聚。

    陈子元走上前,接过密匣,指尖抚过封泥,未启。

    他转身,将匣子轻轻置于素布之上,与那半边封泥、焦页账簿、残旗并列。

    他抬眼,对万千百姓朗声道:“此匣,不为我开,亦不为权开。待‘公算审字第一号’结案之日,由原告——狄道李氏,亲手启封。”

    万众屏息。

    风过账坛,算盘声再起,如雨,如誓,如新律初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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