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未褪尽的黎明,敦煌仓城的角楼传来第一声鸡鸣。
郑玿站在书阁窗前,指节抵着冰凉的窗棂,望着亲兵举着令旗穿过积雪的街道。"开仓验粮"的木牌被钉在城门洞的老槐树上时,最先围过来的是几个裹着粗布棉袄的老妇——她们的儿子在戍边,丈夫在屯田,对仓廪的每粒米都比数自己的头发还清楚。
"前年春荒,仓里说存粮不足,可后来有人看见粮车往豪族庄子上赶。"戴蓝头巾的王婶搓着冻红的手,声音里裹着冰碴。
她旁边的年轻后生把扁担往地上一戳:"郑校尉要是真清白,敢让咱们自己上手称吗?"
消息像被北风卷着的雪粒子,顺着护城河往城里各个角落钻。
火政塾的竹篱笆外,周稚正蹲在炭盆边烤手,指尖刚触到暖意,就见李息的亲兵掀帘进来,袖中滑出个封着玄色蜡印的竹筒。
她拆开密信时,炭盆里的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不阻不赞"四个字微微发烫。
"选十个出身流民的学徒。"她把信笺往火里一丢,转身翻出藤箱里的竹尺和信扣。
竹尺是新削的,还带着青竹的腥气;信扣是黄铜打制的,刻着"火政"二字。
最末一个学徒领工具时,指尖在信扣上蹭了蹭:"周姐,咱们这是去当监工?"
"当耳朵,当眼睛。"周稚替她理了理斗篷的毛边,"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记在心里。
晚上回来,每人交三个问题。"
验粮那日,仓城门口的积雪被踩成了泥。
郑玿站在晒谷场上,腰间虎符撞着佩刀,发出细碎的响。
他特意换了身洗得发白的旧官服——这是妻子临终前最后一次替他缝补的,针脚在领口攒成小朵的云。"开仓!"他的声音撞在仓墙上,惊飞了几只麻雀。
三扇仓门"吱呀"打开时,阳光顺着门缝淌进去,照得满仓的粮食金亮亮的。
仓吏搬来铜秤,当街称了三袋:第一袋一百斤,第二袋一百斤,第三袋还是一百斤。
围观的百姓挤得更紧了,有人踮着脚往秤杆上看,有人凑到粮堆前抓一把搓——新粮的香气混着松枝的焦味,在空气里打着旋儿。
"郑校尉清白!"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喊。
王婶的孙子举着沾了米的手指蹦跳,被她一把拽回来:"小崽子懂什么?"可她自己也眯起眼,盯着秤杆上的准星直犯愣。
韩明远缩在人群后,喉结动了动。
他特意穿了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衫,混在流民里并不显眼。
当第三袋粮食倒回仓里时,他瞥见粮堆底层露出几缕青黄——那是陈粮才有的颜色。
他装作踉跄,伸手扶住粮袋,指尖在袋口一蹭,两粒米就滑进了竹尺的夹层。
月上柳梢时,仓城外的老榆树下挂起了周稚的"验粮回音壁"。
毛边纸被风吹得哗哗响,有人写"秤杆翘得高,怕不是缺斤两",有人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粮袋,旁边标着"蜡"字。
最下面一张是王婶写的,字迹歪歪扭扭:"我称了十斤,给的却是九斤二两。"
周稚举着油灯凑近看,灯芯"噗"地爆出个灯花。
她摸出韩明远塞来的竹尺,用银簪挑开夹层,两粒米"嗒"地落在案上——表面裹着层极薄的蜡,在灯下泛着幽光。
"苏稚,把蜂蜡融在水里。"她转身对学徒说,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明早发《验粮十问》,第一问就写:新粮入仓,陈粮去了哪儿?"
李息的暗卫蹲在学宫的瓦顶上,看着周稚的学徒抱着一摞竹册往城门走。
他摸出怀里的羊皮纸,上面是刚抄来的密报:"郑玿三日前遣人往柳家庄送了虎符拓印......"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他把纸团塞进竹筒,系在信鸽腿上。
鸽哨划破夜空时,他听见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李息的指尖在羊皮卷上划过最后一行密报,烛火在他眼底投下跳动的阴影。
柳文琮的线人昨夜摸进柳家庄酒窖,听见郑玿的亲信拍着酒坛骂:"那老匹夫以为验粮做足了戏码,豪族就能松口借粮?
等他演完'大义放粮',伪票上盖了百姓手印,咱们再把陈粮掺新粮......"
"伪票试信。"李息将羊皮卷按在案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太清楚郑玿的算盘——用一场看似公允的放粮骗取百姓信任,再借"民信"为伪票背书,如此一来,豪族既能用虚粮充数,郑玿又能重掌账政话语权。
可这老校尉忘了,火政塾教给百姓的竹尺,早把"信"字刻进了他们的骨缝里。
"赵弘。"李息掀帘而出,寒风卷着雪粒子灌进廊下,"带三队归民算手,今夜潜进敦煌周边七村。
每户发一尺一扣,教他们量粮时先刮平斗口,再用信扣封袋。
若粮不足额......"他从怀里摸出火漆印,"三日内持尺来火政塾登记,印泥我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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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弘接过木盒时,指腹触到盒底刻的"信"字。
他没问为什么,只是把盒子往怀里拢了拢——归民最懂饿肚子的滋味,更懂被官仓骗了粮是什么滋味。
第三日晨雾未散,敦煌仓城的木栅门"吱呀"打开。
郑玿站在仓台中央,新换的玄色官服在风里猎猎作响。
他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喉结动了动——昨日豪族送来的密信还揣在怀里,说只要今日放粮能哄得百姓感恩,明日就拨三千石粮"助边"。"每户五斗!"他挥了挥令旗,"老弱优先!"
王婶裹着蓝头巾排在最前。
她孙子攥着竹尺,尺头还沾着昨日周稚教他刮平斗口的米屑。
当仓吏将糙米倒进木斗时,孙子突然踮脚扒住斗沿:"阿婆你看!"王婶眯起眼——斗口的米堆得像座小山,可竹尺横过去,明显压不到底。
她捏了捏孙子的手,把斗里的米倒进自家布囊,又悄悄用信扣封了袋口。
日头升到三竿时,市口的老槐树下聚了三十多人。
王婶的布囊往青石板上一甩,"啪"地溅出几粒米:"五斗该是五十斤,我这才四十七斤八两!"旁边的后生扯开衣襟,露出怀里的竹尺:"我家的少半升!"人群里此起彼伏的"差三两少半升"像火星子,"轰"地引燃了整座市集。
周稚是闻着吵闹声来的。
她穿过人群时,有个小丫头拽住她的衣袖:"周姐,他们说秤有问题!"她抬头望去,三十多支竹尺像竖起的长矛,矛头全指着仓台。"架秤。"她对学徒招招手,声音不大,却像块压舱石。
铜秤挂起来时,郑玿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第一袋米过秤——四十六斤七两;第二袋——四十七斤二两;第三袋倒出来时,陈粮特有的青黄混着新米的金亮,在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郑校尉说开仓明信,却连秤都敢骗?"王婶的声音抖得厉害,"前年春荒的粮车,莫不是又往豪族庄子上赶了?"
仓台的木阶被踩得"吱呀"响。
郑玿望着台下翻涌的人头,突然想起昨夜妻子的遗衣还搭在床头,针脚在月光下泛着暖黄。
他想解释,喉咙却像塞了团棉絮——豪族送来的粮根本没进官仓,全堆在城西的私仓里,表面盖着新米,底下全是虫蛀的陈粮。
当夜,敦煌城西腾起七道火舌。
李息的暗卫在学宫瓦顶上看得清楚:第一座私仓起火时,守卒拎着水桶刚跑到巷口,就被二十多个百姓拦住。"烧的是虚粮,救它作甚?"有人喊,"前年春荒饿死人的时候,这些粮可没救过咱们!"第二座、第三座......火借风势,把天都烧红了。
火政塾的演武场上,陈子元望着西边的火光,手里的茶盏始终没碰。
周稚站在他身侧,能看见他眼底跳动的光:"先生,要派兵吗?"
"不派兵,不查火。"陈子元放下茶盏,"火是百姓放的吗?
是豪族藏虚粮的仓房自己烧的。"他转身看向书案上的《边郡账政归流章程》,墨迹未干的"民自验"三个字被火光映得发亮,"等火灭了,你去废墟前讲《火为何烧》。"
次日辰时,城西废墟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周稚踩上半截焦木,举起从火里捡出的半块粮牌——背面还沾着陈粮的碎壳。"火不烧信,只烧不信。"她的声音混着烟火气,"官仓骗秤,烧的是豪族的私仓;百姓举尺,烧的是骗人的把戏。
往后,谁再敢往粮里掺假......"她指了指台下举着竹尺的百姓,"这尺,这秤,就是新的火。"
敦煌城深处的密室里,郑玿将《边郡账政归流章程》撕成碎片。
碎纸片落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雪。
他蹲下身,捡起其中一页——"降校试职:愿弃旧职者,可赴玉门关协理军粮"。
他对着烛火看了又看,最后将纸页折成小块,塞进袖中。"玉门关......"他对副官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可还收人?"
副官刚要答话,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李息站在街角的茶棚里,望着密室紧闭的雕花窗,指尖摩挲着怀里的密报——郑玿这两日没出过门,却频繁召见旧部,说是要"核查边防账册"。
茶盏里的水凉了,他摸出信鸽,将密报系在鸽腿上。
鸽哨划破长空时,他听见远处传来周稚的宣讲声:"往后量粮,先量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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