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荣骏的脸憋得通红,正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接话呢,旁边有人开口了:
“太子殿下,您怕是误会商大人刚才的意思了。”
“他说的是,田大人的死,纯属一时失手!”
“再加上田大人本身就有旧疾在身,这内外因相互一迭加,导致的意外猝死!”
“这种阴差阳错的事儿,多少还是情有可原的吧?”
说话的是商荣骏左边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同样穿着六品官服,看起来很是儒雅。
这人一来,沈叶就摸清了他的底儿——
都察院的御史左银都!
要说论考试,这家伙可能不如商荣骏。
可是,要论偷梁换柱、转移焦点的本事,他可比商荣骏老练多了。
沈叶听罢,直接被气笑了:“吕柏舟他们殴打田文静,是故意的。”
“这跟田文静大人本身有没有病,完全是两码事!”
说完,他扫了左银都一眼,又瞥向面红耳赤的商荣骏,语带嘲讽:
“照你这神奇的说法,岂不是我拿刀砍死你,不怪我挥刀心狠手辣,只怪你脖子不够硬,扛不住我的刀?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声音陡然转冷:
“要是你们就凭着这种强词夺理的借口来叩阕,那我可真要怀疑,你们这进士是怎么考上来的!”
“当年那些圣贤书,是不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左银都被这番连削带打怼得心里发虚,后背直冒冷汗。
他觉得如果再在田文静的死因上纠缠,就得被太子牵着鼻子走了。
可要换个角度重新说,气势已经没了,他嘴唇动了动,愣是没敢再接话。
场面一时僵住。
就在这时,商荣骏右边一个长相敦实的男人说话了:“太子爷,这回吕柏舟他们做事,是有点欠考虑,属实不妥。”
“可他们出发点是对的,是为了给朝廷除害呀!”
“他们针对的并不是田文静大人,而是那个无君无父无师的孽障——甄演!”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共赴国难,诛灭奸邪!”
“这种行为,臣以为太子不但不该罚,反而该赏。”
“只有这样,朝廷才能安稳如泰山!”
“也只有这样,才会有更多人舍生忘死,死心塌地为朝廷拼命!”
“还请太子爷明鉴!”
张英在一旁听着,暗暗点头。
刚才商荣骏说了一堆,情绪挺激动,听起来义愤填膺。
但重点太散,还容易被太子逐个击破。
不像现在这个好学生,紧扣“忠君报国”这一点。
只要太子没法反驳这一点,那田文静的死,根本就不算个事儿!
死个田文静算什么?
大不了赔点银子就完了!
现在的关键是,不能寒了天下忠臣的心!
沈叶看着说话的人,脸色依旧平静,随口问道:“爱卿现在身居何职?”
“臣是翰林院七品编修,成有道。”敦厚男子沉声回答。
沈叶笑了笑:“朝廷自有法度。”
“要是连法度都不讲了,那整个天下,不就乱套了吗?”
他盯着成有道,继续说:“一个大臣是不是奸臣,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他说了算。”
“要照你这么说,那别人说你是奸贼,是不是也能把你打死不用负责?”
“那以后的朝堂上,也不用讲什么道理了。”
“看谁的人多,就把对方说成奸贼,直接打死,不就完事儿了?”
他目光落在成有道身上:“成大人,朝廷律法,不是儿戏。”
“要是人人都不把律法放在眼里,这天下将会变成什么样,你明白吗?”
成有道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语塞。
他隐隐觉得,太子说得好像还是很有道理的。
要是真像太子说的那样,说不定自己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是,就这么认输,他又不甘心。
大家推他们出来,是信任他们。
要是就这么折戟沉沙,灰溜溜地回去了,心里憋屈!
而且,以后再遇到这种事,谁还信他们?
“太子爷,吕柏舟他们真的是一片忠心哪!”
“我等愿意用自己的顶戴为他们担保,请太子爷看在他们忠心耿耿的份上,饶了他们这回。”
商荣骏犹豫了一下,突然摘下官帽,跪在地上郑重说道。
成有道和左银都一看这情形,脸色都变了。
他俩虽然不太赞同商荣骏这做法,但三人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
这时候要是退缩,肯定被人看不起。
于是他们也只好摘下官帽,齐声道:“臣等也愿为吕柏舟等人作保,请太子爷开恩!”
商荣骏几人语气悲壮,但沈叶心里清楚:这是道理讲不过,开始耍赖逼宫了。
看着一脸慷慨的商荣骏,沈叶淡淡地说:“商荣骏,你们真让我失望!”
“讲道理讲不过,就开始玩威胁这一套。”
“你们胆子不小啊。”
“我现在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戴上帽子离开这儿,去告诉外面跪着的人朝廷的态度。”
“让他们认识到错误,带人散去。”
“我可以既往不咎,权当这事没发生过。”
“不然的话,就别怪我依法办事!”
商荣骏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心里咯噔一下,腿肚子就有点发软。
可是这怂劲儿刚冒了一个头,立马就被内心里那种读书人的倔脾气给顶回去了。
他心里清楚,今儿要是就这么退了,没法跟推举他们出来的同年们交代。
再说了,他可是堂堂状元郎!
满腹经纶,才学出众,将来是要入阁拜相的朝廷栋梁。
别说太子了,就连乾熙帝也舍不得让他这样的英才完蛋。
这么一想,腰杆又挺直了三分,他决定硬扛到底。
成有道和左银都两人都盯着商荣骏,神色变幻不定。
这毕竟关系到他们自己的大好前程,不得不慎重。
就在他们内心挣扎的时候,商荣骏把心一横——这台阶,他不下!
“臣一片赤诚,只为保住朝廷最后一点正气!”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先被感动了,声音不由得又拔高了几分:
“臣恳请太子爷明鉴,饶了吕柏舟他们,臣虽九死而无悔!”
不愧是状元,一番话说得荡气回肠,很有感染力。
张英和李光地站在沈叶的两边,像两尊门神,既不说话也没动作。
仿佛这一切跟他们无关。
其实他们眼角的余光一直在观察着沈叶的反应,想通过这事看看太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是外强中干,还是外柔内刚。
“既然你是非不分,那朝廷也不需要你这种连大义小节都拎不清的糊涂蛋!”
说完,沈叶的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碴子,吩咐周宝道:“摘了他的官帽,让礼部和吏部一并废除他的功名!”
“追夺出身以来文字!”
听到摘官帽时,商荣骏还梗着脖子硬撑,一副“我不怕”的样子。
可一听到要废除功名,他整个人像挨了一闷棍,打得他浑身一哆嗦。
如果只是免了官职,那他还是进士、是状元。
回家照样是官绅之中的一员,日子说不定更滋润。
可是,一旦没了功名,那他就是白丁!
就算有名声,也意味着他寒窗苦读的心血、光宗耀祖的资本可就全完了。
而“追夺出身以来文字”,更是灭顶之灾。
这意味着在大周的官绅体系里,他这个人就被彻底抹去了!
不仅影响他,还牵连他的家人蒙羞。
商荣骏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晃了晃,差点没站稳,要不是怕倒下丢人,他真的撑不住了。
他咽了咽发干的喉咙,忍不住说:“太子爷,您不能这样。”
“臣不服!”
沈叶淡淡地说:“我顶着寒风来这儿,是想表达我的诚意,是来和你们讲道理。”
“可道理讲不通,你们就开始耍赖。”
“既然大家想耍赖,那我就让你们看看,你们不守规矩,我也可以不守规矩。”
说到这里,沈叶目光转向左银都:“左大人,我再问一遍,你也要学商荣骏吗?”
左银都心里一颤,犹豫着说:“太子爷,微臣……微臣……”
“左大人要是也想坚持到底,那就跟商荣骏一样处理,摘官帽,废功名……”
沈叶话没说完,左银都赶紧接话:“太子爷,微臣知错了!是臣行为鲁莽!”
“微臣觉得,一切还是该按朝廷律法来办。”
“请太子爷恕罪!”
说完这话,左银都紧绷的神经一松。
他虽然也做好了罢官的准备,但没想到太子的处罚会这么重。
再加上有商荣骏的前车之鉴,心底里那点微弱的大义小火花,也彻底熄灭了。
什么大义,能有比保住自己更重要?
这种代价太大了!他豁不出去。
更何况,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凭什么让他为了旁人,把自个儿的大好前程给豁出去啊?
权衡利弊一番,他干脆把面子扔一边了。
这回可能会被人背后说闲话,但至少保住了身份、功名和官位。
而商荣骏虽然会被一些人称赞,可是以后,他就是一介平民了。
还被太子厌恶,前途可想而知。
当年的杨慎多牛啊,成了白丁之后,也只能在乡下窝一辈子。
他可不想那样。
他还是想好好过日子的!
沈叶看着如释重负的左银都,微微一笑。
目光又转向成有道——不知道这位成大人,识不识时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