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清晨,天光未明,毓庆宫外已传来扫雪的簌簌声。周宝披衣起身,推开窗棂,见庭院积雪盈尺,檐下冰棱如剑,寒气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冷冽空气,头脑为之一清。昨夜辗转反侧,思虑重重,如今只觉肩头沉甸甸压着千斤重担??那叠伪造的贺表已交由年栋梁去办,七日之期将至,成败在此一举。
他踱步至耳房外,轻推门缝,见沈叶岱伏案疾书,眉头紧锁,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竟真在抄《孝经》。周宝嘴角微扬,心道:“倒是个能忍的主儿。”正欲转身,忽听屋内一声闷哼,似是笔锋顿挫,墨迹晕开。他挑眉一笑,低声自语:“抄错一个字,今日便重抄十遍,看你熬到几时。”
回书房后,周宝命人唤来佟相、索额图与明珠三人。不多时,三人联袂而至,皆穿朝服,神色凝重。周宝请他们落座,亲自奉茶,笑道:“三位国之柱石,今日屈尊至此,非为国事,实为私情。”三人面面相觑,索额图性急,率先开口:“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周宝从案下取出一卷黄绢,缓缓展开,正是那日乾熙帝所收的两张“证据”抄本。他指着其中一处笔锋转折处,道:“此乃衍圣公亲笔所书《春秋大义》残篇,父皇疑我代笔,然诸位请看??”他指尖点在“仁”字末笔,“此一笔回钩,乃衍圣公独有笔法,二十年前会试状元卷中即有此迹。而我所写‘仁’字,向来直出无钩。”
佟相凑近细看,颔首道:“确有不同。且太子笔力偏柔,衍圣公则骨力遒劲,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明珠捻须沉吟:“然陛下心中已有成见,单凭笔迹难释其疑。”
索额图冷笑:“不如直言,是谁在背后构陷?”
周宝摇头:“直言无益。父皇多疑,越是辩解,越显心虚。唯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说着,他取出另一叠稿纸,正是那晚所撰《众相赏花录》伪作,“七日后,年栋梁将携仿制贺表归来。届时,我欲请三位助我一局戏。”
三人展卷阅览,脸色渐变。索额图拍案而起:“这……这是你假托我等名义,写的私密书信?!”
纸上赫然写着:“索额图吾兄,昨夜红袖招酒酣耳热,谈及储位之争,弟以为太子仁厚可辅……”
明珠怒道:“荒唐!我何时与你饮酒论政?!”
佟相却眯眼细读,忽而低笑:“妙啊……这些话虽非我所言,但语气神态,竟有七分相似。若非亲知者,谁能辨其真假?”
周宝正色道:“待伪表呈上,我便奏禀父皇:有人伪造臣子贺表,意图离间君臣。请旨彻查文书用纸、墨料来源,追根溯源??最终必指向内务府某位太监,而那位太监,恰是沈叶岱常使银钱打点之人。”
明珠恍然:“你是要借刀杀人,让父皇疑心沈叶岱勾结内廷,伪造文书,构陷太子?”
周宝轻啜一口茶,眸光幽深:“不止如此。更要让他明白,若连贺表都能造假,那所谓的‘笔迹证据’,又岂能为凭?”
三人默然良久,终皆点头。索额图叹道:“太子智谋深远,我等甘效犬马。”
佟相临走前低声叮嘱:“然此事凶险,稍有不慎,反噬自身。务必谨慎行事。”
送走三人,周宝独坐书房,忽闻外头脚步杂乱。抬眼一看,竟是图外深匆匆入内,抱拳道:“伏波爷,年栋梁已在宫门外求见,称有要物呈递。”
周宝霍然起身:“快请!”
片刻后,年栋梁入内,须发染霜,双手捧匣。打开一看,赫然是七份贺表,纸张泛黄,墨色沉郁,火漆印完整无缺,连折痕都与原件一般无二。更绝的是,每一份上的笔迹,竟与当年原作如出一辙,连索额图爱在“臣”字末笔加一点的小习惯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如何做到的?”周宝惊叹。
年栋梁苦笑:“老朽寻了七位专做假古董的匠人,每人专攻一人笔迹,闭门三日,反复临摹,又以陈年松烟墨、旧宣纸书写,再用艾草熏烤做旧。若非亲眼所见,便是原主亲至,也难辨真假。”
周宝大喜,当即命人将伪表藏入密匣,又召来心腹太监梁四功之子梁承恩,低声道:“你今夜出宫,将此匣交予乾清宫当值的王德全,就说……是我感念父皇辛劳,特献先朝旧档供其参阅。”
梁承恩领命而去。
次日早朝,乾熙帝面色阴沉,手中正握着一份奏折。群臣屏息,只见他猛然抬头,目光如电射向沈叶岱:“沈一等公,你可知罪!”
满殿哗然。沈叶岱跪地叩首:“臣……不知何罪。”
乾熙帝怒极反笑:“好一个不知!朕问你,内务府库房失窃旧档三卷,其中两卷竟是你父亲佟国纲生前所藏太子贺表!更有太监供述,你曾多次以重金贿赂守库之人,私自调阅!你意欲何为?!”
沈叶岱脸色煞白,连连磕头:“冤枉!臣绝无此事!”
“冤枉?”乾熙帝甩出一份纸页,“那这是何物?!”
纸上正是那封“索额图吾兄,昨夜红袖招……”的伪信抄本。
沈叶岱瞪大双眼:“这……这不是臣所写!定是有人栽赃!”
乾熙帝冷冷道:“朕原也不信,可内务府查出,你近月来屡次出入库房,时间与失窃记录吻合。且笔迹鉴定司亦言,此信墨料与你平日所用一致。你还敢狡辩?”
群臣窃窃私语。佟相、索额图、明珠三人对视一眼,皆低头不语。
沈叶岱百口莫辩,只觉天旋地转。他忽然明白??这是周宝的反击,一招借力打力,将他推入万丈深渊!
退朝后,乾熙帝召周宝至乾清宫。殿内炭火熊熊,父子相对而坐。良久,乾熙帝才缓缓开口:“那些贺表……真是被人伪造的?”
周宝垂首:“儿臣不敢欺瞒父皇。若非有人刻意为之,为何偏偏是儿臣与衍圣公往来的书信?为何笔迹又能被轻易模仿?儿臣斗胆,请父皇彻查笔迹鉴定司,恐有奸人混迹其中,受人指使。”
乾熙帝眯眼看他,半晌叹道:“你倒是学会了以退为进。”
周宝膝行两步,哽咽道:“父皇明鉴,儿臣纵有千般不是,亦不敢欺君罔上。若父皇仍疑儿臣,儿臣愿当庭与衍圣公门生比对笔迹,以证清白!”
乾熙帝沉默许久,终挥手道:“罢了。此事暂且搁置。但沈叶岱……哼,纵然未参与构陷,也有监管不力之过。即日起,褫夺侍卫职,禁足府中,非诏不得出!”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昔日不可一世的沈叶岱,竟因一封伪信落得如此下场。而周宝则趁势上奏,请设“文翰稽查处”,专管宫廷文书真伪鉴别,并荐年栋梁为提举。乾熙帝准奏。
自此,周宝声望日隆。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不过十日,东南沿海竟真有数股海寇遣使来降,称愿“率千人十船归附”,只求朝廷授官。户部尚书惊骇上报,乾熙帝翻看强宁所颁《招安诏》,久久无言,终长叹一句:“此子……竟真把海盗招成了兵?”
而此时的毓庆宫中,周宝立于院中,望着漫天飞雪,轻声道:“父皇,您以为我在争宠?不,我在争命。九龙夺嫡,步步杀机,我不当太子,谁又容我做个闲散宗室?”
身后,太子悄然步入,低声道:“鄂伦爷,图外深传来消息,沈叶岱昨夜在府中怒砸书房,扬言‘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周宝不回头,只淡淡道:“让他恨去。只要他还活着,就永远记得那一日??是他自己走进了‘孝经补习班’的大门。”
风雪渐大,掩去一切痕迹。而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一张密信正悄然传入八贝勒府中,上书:“太子已动,九子夺嫡,序幕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