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对角穿杏子红比甲的妇人突然插话,鬓边金步摇随车身摇晃叮咚作响。孙婉清注意到她指甲染着凤仙花汁,袖口却沾着黍米粒。
"聊什么趣事?"
孙婉清指腹摩挲着袖中冰凉的青铜罗盘。自打踏进这马车,罗盘指针便如冻住般纹丝不动。按理说三次血契在身,早该感知阴气躁动才是。
"正说城南李太守嫁女。"接话的是个靛蓝短打的脚夫,裤管卷至小腿,草鞋上还沾着新鲜河泥。
孙婉清仔细打量众人:邀她上车的锦袍男子佩着西域血珀;那 ** 怀中的婴孩裹着苏绣襁褓;最里侧还有个戴翡翠抹额的少女,雪色狐裘下隐约露出金线密织的弓鞋。
"倒是有趣。"
孙婉清话音未落,持火男子突然推了推邻座:"劳烦挪个位。"
被推搡的货郎顿时面如土色,慌慌张张往人堆里挤。本就像沙丁鱼般塞满的木凳,这一动便如推倒了多骨诺米牌。
"吱呀——"
车门忽地洞开,裹着桂花香气的夜风涌入车厢。少女的翡翠抹额在风中泛起泠泠清光。
衣衫褴褛的魁梧男子攥着的火折子被夜风一拂,焰苗霎时微弱了几分。
车厢内骤然昏暗,不过随着门扇合拢,风息停止后,那簇火苗又顽强地复燃起来。
柳明霜望向对面,发现众人果然挪出了空位,容那汉子安然落座。
令人诧异的是,经过这番调整,车内竟无一人需要站立。
先前众人拥挤时位置分毫不差,如今多了一人,座位仍旧恰好够用,不多一个也不少一个。
"......"
她越发觉得这次恐怕真遇到了离奇怪事。
但车上有活人气息,应该不单是鬼物作祟。也许是青河县除了扎纸匠和她之外,又诞生了新的控灵者。
柳明霜脑海中首先浮现的是云泽县御鬼司的孙执事,暗自思量:莫非自己在云泽县挖取邪物的举动太过招摇,惹得那位大人按捺不住,想要惩戒于她?
只恨先前没向吴常打听孙执事驾驭的是何种鬼物,有何特异之处,也好早做防备。
正沉吟间,那汉子坐稳后,举着火折子含笑相询:
"适才你说哪里古怪?"
既已登上此车,柳明霜索性按下疑虑,开门见山道:
"诸位装束各异,身份悬殊。"
她坦然直言:
"看起来并非同路之人,为何会共乘一车?"
车上既有街头摊贩,也有豪商千金,更有这粗布青衫却气度从容的汉子,实在令人好奇这马车的来历,竟能聚拢这般三教九流。
无人驱策的车辕前悬着铜铃,那马匹看似矫健却透着几分诡谲——
这辆深夜穿行、载满陌生人的马车让柳明霜暗自屏息,深感青河县的水果然深不可测。
"同车而行,即是天意。"
青衫男子含笑应答。
"天意?"
柳明霜眉梢微挑,亦露出浅笑:
"照此说来,你们这辆车是专程候着我的。"
男子颔首:
"正是为你而来。"
他竟毫不遮掩意图,柳明霜心头一凛:
"孙执事派你们来的?"
"孙执事?"青衫男子首次现出困惑神色,转头询问身侧老翁:
"那是何人?"
被他询问的老者年约古稀,头顶微秃,青黑的额头上缠着条汗巾。
闻言同样满脸茫然,抓了抓稀疏的头发:
"老朽也不认得——"
"不是孙执事差遣?那你们究竟何人?"柳明霜见他们神情真挚,疑云更甚。
"老朽乃樟树沟人氏,姓陈——"
柳明霜视线转向他身旁的老妪,对方堆着笑脸道:
"老身家住桃溪镇,夫家姓王。"
她与老者比邻而坐,却非乡亲故旧,彼此间生疏拘谨,着实蹊跷。
那裹着狐裘斗篷、半掩玉容的少女怯生生抬起眼眸。
额前碎发间,隐约可见一双含着水光的杏眼。
刘海下的目光偷偷扫过李秀兰,却不料与她视线相撞。少女一惊,急忙扭过头去。
对面的妇人瞧见这一幕,唇角微扬:
“别乱猜了,我们素不相识,就像——”
她边说边试着侧头去看那灰衣男人,身子却没动,只瞧见身旁之人的半边身子,未能看清对方的脸。
但李秀兰分明瞧见,她这个动作本该是望向那男人的。
转头之际,妇人脸上掠过一丝惧意:
“正如那位大人所说,我们不过是碰巧同乘一车罢了。”
灰衣男人轻笑一声:
“既然大伙儿都不熟,不如先自报家门?”
“这主意挺好。”
其余人听罢,整齐地点了点头。
“……”
眼前的场景透着说不出的怪异。
李秀兰起初只当这些都是寻常路人,虽觉得马车和那灰衣男子有些古怪,但并未往鬼物上想,只猜测或许是青山县其他隐于暗处的驭鬼者在试探她。
毕竟她近来接连解决了两桩鬼案,名声渐起,兴许有人想借此机会挫她锐气。
可当看到众人齐刷刷点头的刹那,一股寒意陡然爬上脊背,先前的猜测顷刻崩塌。
她终于明白,自己怕是摊上大事了——这马车里的“人”极可能并非活人,而她很可能陷入了类似石桥村替身鬼扰乱记忆的诡异局面。
“那就从新上车的开始吧。”
灰衣男子语气随意,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强势。
话音刚落,车上其他人齐刷刷转过脸,十几道目光如钉子般钉在李秀兰身上。
她后背登时沁出一层冷汗,对这辆马车已充满警惕,哪敢如实道出来历?可就在她想拒绝时,更骇人的事发生了——她的身体竟不听使唤,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甚至还得意地清了清嗓子:
“咳。”
“……”真是活见鬼了!
李秀兰脑中飞速回放今日经历。
按灰衣男子所说,这马车显然是冲她来的,可她完全不记得何时招惹过这等邪祟。
重生以来,原主身世简单,从未涉足灵异之事;成为驭鬼者后,除了处理槐树巷和石桥村的案子,她几乎足不出户。今日不过是去了趟城隍庙,与张明远闲聊后又路过王婆茶摊,全程未曾与旁人打交道。
这般简单的行踪,怎会招来这等祸事?
她强压惊慌,正拼命寻找线索,却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响起:
“我原籍小柳村,家中——”
“——现为青山县衙司主事,所驭恶鬼已近复苏……”
她竟将底细全抖了出来。
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一股脑儿倒了个干净。
那灰衣壮汉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本簿子,低头奋笔疾书,看得李桂枝后脊发凉。她心中暗忖:
自己的姓名现下分别记在生死簿和城隍庙的花名册上,眼前这情形,怕是要再被录入这辆古怪马车的记事簿里。
若这马车也与阴司有关联,那她可算被三路邪祟给盯上了。
"做人果然不能太出众啊——"
她摇头感慨。
话音刚落,李桂枝自己便怔住了。
她猛然发觉,身子并非完全不听使唤,只是不能违逆灰衣壮汉的指令。但凡对他所言稍有抵触,手脚便会自作主张,做出完全相反的动作。
明白这点后,李桂枝心头雪亮:只要之后不与灰衣壮汉唱反调,乖乖按他说的做,身子便能如常活动,说不定还能从言谈间寻得破绽,觅得脱身之法。
打定主意后,那股莫名的失控感当即烟消云散。
僵硬的嘴角松弛下来,神情也自然不少。
正在书写的灰衣壮汉似有所觉,抬眉扫了她一眼。
李桂枝冲他咧嘴一笑,催促道:
"快写快写,记完了没?我叫李桂枝,杨柳镇人。"
"……"
其余乘客强忍笑意,不敢出声。
灰衣壮汉未加理会,继续埋头疾书。
此时,先前与李桂枝攀谈、提及"张财主寿宴"的男子忽然神色有异。
他嘴唇蠕动,欲语还休。
李桂枝将目光投去,他这才放下心来,开口道:
"平安府的驱邪司?"
"正是。"李桂枝颔首。
她注意到此人对"平安府驱邪司"似有反应,转念又觉蹊跷——
按理说,这马车既在平安府出没,车上乘客当是本府人士……
不对!
李桂枝猛然想起,先前众人自报家门时,只说了村镇,却未提及"平安府"。
她心头一紧:难道车上乘客并非平安府人士?这马车也非本府之物?
正思索间,那男子赔笑道:
"没想到竟在此处遇见官爷。"
灰衣壮汉对二人寒暄置若罔闻,也未出言打断。
李桂枝定了定神,问道:
"你也是平安府人?"
"是。"男子恭敬点头,"正是。"
"小的王瘸子,家中行二,乡亲们都唤我王二。"
李桂枝听闻此言,莫名涌起一股熟悉之感。
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翻涌,却被一层薄雾阻隔,一时想不起在何处听过"王二"这名字。
就在她心神不宁之际,王二接着说道:
"家住平安府阴阳村。"
阴阳村!王二!
这两条重要线索落入李长顺耳中,如同解开锁扣的机关,刹那间唤醒尘封的回忆。
混乱的记忆碎片冲破屏障,王铁柱的话语在他心底反复震荡:
"……曾有村民在亡魂沟瞥见一辆邪门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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