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天光刚刚放亮。
灰暗的阴云便压在了蜀州府城上空。
雾蒙蒙的云层遮住太阳东升,像是黑夜的延伸,不愿让人晨起。
可打更人还按时宣唱。
城门楼上也有鼓声敲响。
每当这个时候,西北角的寺庙,北面的书院,以及城南烟花巷外,也都有钟声应和。
钟鼓齐鸣,新一天到来。
陈逸自然不会等到这时候起床。
准确的说,这几天他都是早早起来,洗漱穿衣去往书房。
当然他不是去练字,也不是去画上几幅画。
而是看书。
没错。
陈逸已经为月底的岁考准备好些天了。
除了他在禁足期间看过的那些史书、地理以外,这次他看得更多的是些经史典籍。
尽管大魏朝没有四书五经,但也有着类似的典籍。
诸如《术算》、《河书》、《乾传》、《四圣人语录》等等。
涵盖天文、地理、卜算、医道和儒学,乃是每个读书人的必读的书籍。
陈逸原本也有相关记忆,只是很模糊。
可随着他每翻阅一遍,脑海中便会浮现相关内容。
大抵都是原身的理解。
不过多数理解上都有偏差。
至少在琴棋书画踏入道境的陈逸眼中,所谓的经史典籍都是前人对天地、大道、人生、世界的感悟。
他有自己的理解。
因而,在翻阅过一遍典籍后,陈逸就去繁从简,将一切记忆收为己用。
再加上他吸收各道玄奥,触类旁通之下,他自认跟卓英先生、凌川先生等人能论一论。
应付寻常岁考足够。
奈何……
奈何今次的岁考并不普通。
陈逸不得不多做些准备。
这时,小蝶带着两名甲士抱着一摞摞书册进来,一边示意他们放在什么位置,一边道:
“姑爷,这里就是蜀州和其他州府岁考、府试的历年题目。”
“不过其中头名的文章少有人收集,只有零散的一些篇章。”
陈逸抬头看了看,点头道:“这些足够我看到岁考了。”
他想的办法不是别的,就是刻在骨子里的学习印记——刷题。
只要他刷的够多,考不考得到优异不好说,总归能跨过及格线。
若是临场再灵光一现,又或者涉及到他自身的知识体系,写一篇文采斐然的名篇出来也不无可能。
小蝶见他这般说,小脸上神色一松。
“姑爷,那您看书吧,我去给您准备早饭。”
陈逸抬手拦下她,“准备你自己的就好,上午我要去学院一趟儿,在那边吃些就好。”
小蝶哦了一声,“姑爷,那您什么时候回来呀?大小姐说中午府里有宴请。”
“估摸着午时之前赶不回了。”
陈逸自是知道萧婉儿要宴请的人是谁,他能出现才怪了。
昨日下午他从王纪那里得到老太爷递过来的话后,就知道今日萧婉儿准备宴请他这位百草堂老板。
所以,今日他一早就不打算待在府里。
免得萧婉儿叫他作陪。
小蝶不疑有他,行了一礼后便带着两名甲士离开书房。
陈逸看着她走远,便放下书,起身来到厢房拿出那些面具等物。
收拾妥帖,他施施然离开春荷园。
“奴婢见过姑爷。”
“小的见过姑爷。”
“……”
一路上,侯府的丫鬟家丁见他都是行礼问好。
陈逸一一打过招呼,路过中院时,他看了一眼清净宅方向。
见那里一如前几日那般,心中便明白蜀州城内没什么大的事情发生。
倒不是侯府消息灵通。
而是这几天,刘洪每天都会登门拜访,说一说城内的境况。
且他还是一大早就来,生怕老侯爷写一封请命的奏折传至京都府似的。
陈逸清楚这些,自然也明白阿苏泰一日不出现,兰度王一日没有动作,府城内便不会出现大的动静。
顶多就是每日的粮、菜、肉等物品价格有浮动。
来到前院。
他朝王力行、刘四儿等人打过招呼,交谈几句,问一问近来情况。
王力行虽不健谈,但也不会瞒着他。
“茶马古道上有人看到了孔雀王旗的斥候,近来一切商队都暂停了西行计划。”
“不过府城内很多人都不担心兰度王前来,大都推断其不敢。”
陈逸笑着点头:“马匪胜在来去如风,攻城拔寨应是差了一些。”
刘四儿附和道:“姑爷说得是。”
“兰度王虽是宗师,但也只能万人敌,面对城关高墙,他一人也是捉襟见肘。”
“何况西面也有重兵守卫,关内还有两位上三品境界的高人,孔雀王旗想破关必然损失惨重。”
“四哥言之有理。”
“不过吧,我倒是希望他能带人前来,那样老爷和二小姐必然能率领定远军西行。”
几名甲士都是闲不住的主儿,七嘴八舌的说起来,就一个主张——战。
对他们这些亲卫来说,想要升官一样要有军功。
唯有萧老太爷或者萧惊鸿率兵作战,他们才有出手的机会。
否则,他们一辈子也只能当个亲卫,不能像李长青庞轩等人那样独领一方。
王力行自然也希望这样,可他更理智一些。
“怕就怕蛮族会借着那位世子之事,率兵来袭。”
“行哥担心过头了吧?南边蒙水关外一直没有动静传来,想必事情不会到最坏的地步。”
“最好如此……”
简短几句话说完。
陈逸辞别他们离开侯府,朝城北方向而去。
虽说如今城内有些闹腾,但是整体还不算慌乱。
尤其那些世家大族和读书人,见多识广,自然不会被三言两语闹得有什么动作。
他们没有动作,城内的绝大部分人便不会慌乱。
他们不乱,几家粮行自然就不会太着急。
陈逸对此早有预料。
所以他才会准备这么久。
“物极必反,欲取先予……现在让他们高兴高兴也好……”
陈逸想着这些,兜兜转转来到东市旁边的宅子里。
王纪早已在此等候。
陈逸打过招呼,一边易容,一边问道:“张大宝那里可得到消息了?”
王纪拿着先前准备好的锦衣,毕恭毕敬的说:“他们已与大宝汇合。”
“按照您的吩咐,他们已经分兵两路,一在西,一在南。”
“只等您的命令,他们便会行动。”
陈逸嗯了一声,“东西带过去了就好。”
“大人放心,您交代的事,小的哪儿敢耽搁?”
王纪躬身继续说道:“只是天山派诸多弟子毕竟刚来,小的担心他们会走露风声。”
陈逸笑了笑,“我先前见过薛断云几人,有他们跟过去,想来问题不大。”
倒不是说他惯行“用人不疑”,而是他相信薛断云等人不敢。
哪怕这次他让张大宝做得事情干系重大,以薛断云等人这些天对他的了解,也会先试着做一做。
若是发现不对劲,他们总归有条退路。
更何况天山派的弟子都是江湖人,很少过问朝堂上的事情。
只要不是投敌叛国或者草菅人命,他们便是心里忐忑也会去做。
这一点,陈逸早有打算,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因此他才会让王纪送过去神仙醉、清风醉,为得就是不至于让他们害人性命。
不一会儿。
陈逸收拾妥帖,对着铜镜照了照。
容貌俊美,气质沉稳不凡,便道:“记住,今后不论任何人问起你,你都说我今日拜见老侯爷只为了百草堂拓展之事。”
王纪回了个省的,问道:“那,大小姐那里?”
“一样如此。”
陈逸有自己的打算,清楚有些事情能和老太爷说一说,不能透露给萧婉儿。
“小的记下了。”
“嗯,出发吧。”
很快,王纪驾着马车驶出这座宅子。
陈逸身形端正的靠在车厢内,看着车外。
深秋的风吹得帘子时不时掀开。
不知何时,细雨飘落。
路上行人脚步便多了几分匆忙。
但也有不少江湖豪客,仗着有些修为,不慌不忙的走走停停。
他们大多背着斗笠,衣衫凌乱不整,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若是有几人结伴,便会说些江湖事。
其中讨论最多的自然是“白大仙”,说起他来蜀州的目的,以及他何时来蜀州等。
只是显然他们要失望了。
“白大仙”不仅来了,还已经走了。
陈逸见没有什么新鲜事,便收敛心神,俊美脸上一片沉静。
片刻之后。
马车停在萧府门外。
王纪上前与守在门内的三管家陆观交谈几句,便见大门敞开。
不待王纪回来,陈逸走下马车。
陆观打量他两眼,笑着招呼:“陈老板许久不见,风采依旧。”
陈逸微微躬身,没有开口。
陆观看在他为萧府带来了不少银子,倒也不觉得他托大。
在前面领路。
陈逸带着王纪跟在他身后。
三人刚刚穿过前院,就见不远处有两人迎面走来。
恰是刘洪和赵六安。
陆观停下脚步,低声交代两人身份,便朝刘洪恭敬行礼道:
“刘大人。”
陈逸从善如流行了一礼。
刘洪笑着点头,目光却是打量着陈逸。
刘洪不认识陈逸,但却认得出王纪,知道他是百草堂的掌柜。
便也不难猜到“陈逸”此刻的身份。
只是显然,一位商贾并不值得他说上几句,匆匆带着赵六安离开侯府。
“老爷,那位应该就是百草堂的老板,陈余。”
“嗯。”
“他今日前来侯府,会不会是老侯爷那边……”
“无妨。萧家如今银钱多仰仗百草堂的分润,老侯爷召见他前来,想必也是为了银子。”
刘洪回头看了一眼那座高门大宅,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一个商贾都能得到萧家中门大开,足可见如今萧家的颓势。
赵六安注意到他的动作,心中有所推断。
“老爷,您是回府还是去衙门?”
刘洪面上的笑容收敛起来,看向城南说:“不急,先去一趟春雨楼。”
赵六安身形一顿,面上露出几分惶恐。
“老爷,您亲自过去怕是有失体统,还是由属下前去吧?”
刘洪摇了摇头:“有些事结果不重要,态度,很重要。”
这些时日,他想尽办法搜索阿苏泰,可始终都找不到其所在。
眼瞅着距离杜苍给他的时间所剩不多,他不得不寻一些外力帮助。
当然,他更多的是向杜苍表露一些东西出来。
他刘洪无惧一些“污言秽语”。
“自古史书都是由优胜者书写,只要老夫胜了,谁会说闲话?”
“谁又敢说?”
陈逸自是不知道刘洪近来承受的压力,他正安静地坐在清净宅的正堂里,等着老太爷。
此刻他一如当初以“陈余”见萧婉儿时的样子,平静坦然。
虽说他从未想过要和老太爷平起平坐,但今日他前来也的确存了露些手腕的心思。
只是吧。
他面上平静,耳朵却是一直微微发烫。
老太爷在内堂里倒是丝毫不避讳他这位客人,跟那位暗卫统领萧靖“窃窃私语”。
“是他吗?”
“属下嗯……属下不敢确定。”
“不过属下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其修为比属下强出一大截。”
听完萧靖的话,老太爷轻轻点头,便起身朝外走。
一边走,他一边示意道:“你也一起来。”
萧靖略有迟疑的应了声是,跟在他身后。
通常情况下,他作为萧家暗卫统领,别说外人,连萧家大房之外的人,他都不会见。
只有老太爷的吩咐,是个例外。
没多久。
陈逸两人来到正堂,平静起身行礼道:“百草堂陈余见过侯爷,见过……萧统领。”
萧老太爷本还笑容平和收敛起来,略微睁大眼睛打量着他。
相比他的稳重,身侧的萧靖脸上就有震惊了。
“你,你……竟真是你?!”
陈逸自是知道他说得是谁,抱拳道:“还望萧统领见谅,事急从权,在下不得不隐藏身份。”
火烧三镇夏粮之前,他曾从提刑司手中救下萧靖。
尽管那时候萧靖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是几次出手,也能推断出他的大概身份。
尤其当时他还透露出来一些信息。
萧靖兀自惊讶的看着他,“那,那你为何……”
不等他说完,老太爷抬手打断他,看着陈逸再次露出笑容。
“自古英雄出少年。”
“老夫本还不信,但今日见到你,老夫便也知道你当得起少侠二字。”
在他看来,不论“陈余”还是“刘五”,都只能归咎于江湖人士。
而能为他们萧家做那么多事情,眼前的年轻人自然当得起“少侠”。
“在下只是做了一些小事,当不得侯爷夸赞。”
“呵呵,一个敢找明月楼去火烧三镇夏粮的人,可不会只做小事。”
老太爷意味深长的说完,便拄着拐杖坐到上位。
陈逸看着他的背影,知道方才那句话有敲打之意,便也不急着开口。
老太爷见状,心中暗暗点头,摆手示意他坐下道:
“你既已打算与老夫开诚布公,想必此来应是有要事相商。”
“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