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越来越多的小兵围将过去,听老兵说得起劲。
不远处白曻坐在另一丛火堆旁,手里削着羊骨吃肉,也听着那方有关燕赤王的往事。
“那些年朝廷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重用燕赤王,一个初立了战功的少王,却被皇上贬到这鸟不拉屎的鄢州荒地,这若是换了其他人哪,怕是这辈子都甭想熬出头了。”
在沙匪猖獗的那些年里,整个鄢州都是一片闭塞凄凉处,只有一个挡着颉族的北涯关还被朝廷重视着,其他地方皆是多死少生,莫说是寻常百姓了,就连州府里当差的因为收不上粮而挨饿都是常事。
若此凄凉之状,皆因此地商不行农不济,朝廷往别处调援也都是扬汤止沸。久而久之,这里也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流放之地。
“当时燕赤王于隆冬赴往鄢州,正是这片荒地一年中最苦寒凄凉的时候。”
千里伏骨地,万里霜披缟。
仅是从京城到往封邑凌城的一路间,他的随列里都冻死了许多人。
在边境的人不知道那年京中发生了什么,只知慕辞一步都未踏足凌城,而直接出了燕岭,在关外的荒役防沙城留下了。
“因为先前燕赤王兵过漠海时屠了峡口的贼营,便与沙匪就此结仇,是以殿下初至关外时,那些凶匪便成群结伍日日来扰。那时的防沙城可不比现在的朔安王邑有高门城墙为防,说白了就是个垒土的营子,那土墙风都挡不住,城里也没有像样的屋舍,就是些和土垫草搭起来的土舍,每逢大风后都有半城人家的屋顶被掀了。就那小城,沙匪真要来劫舍根本挡不住,无非就是穷得一点油水都没有所以招不来贼。”
那时为了讨伐燕赤王,荒地里的沙匪集结之众也足过万数,而沙匪行事不比军队,从来不会大队行事,都是一簇一簇,神出鬼没。漠海广阔,如此反而更是难办,慕辞虽有万军不敌之勇,却逢这些黄鼠狼似的东西也是有力无处使,起先也确入了困境。
“那时王府亲兵不过一千,本地的白沙军更是毫无斗志,都没几个人戴得齐盔甲,手里拿的也都是些锈钝残兵,见了沙匪来袭个个是哭爹喊娘!就这么一支军,别说士气了,那是比风里的散沙还不济!为了护城,燕赤王只能把精锐的府兵全留在城中,自己就带着那伙残军败将在赤地荒野里扎营诱敌。”
残军败将涣散之沙难以为击,慕辞外战凶匪的同时更要内束军心,营里建起八方望台,但有逃兵出营格杀勿论。军中伍夫为长,十伍为列,但有阵前逃退者连伍斩首,一列杀伍逾三便将列长车裂,列伍之中如见逃兵而不想受连坐,则于阵前自斩列伍中逃败者,唯有如此方可免罪。
那时慕辞用于白沙军中之法极为苛严,荒营百日,三万白沙残兵斩杀有半方存勇者。
然而真正凝起士气的,还是追随燕赤王麾下连胜的战绩。
沙匪险诈而畏死,然燕赤王麾下练出来的兵却是不死不休。
“前有豺狼群,战之尚有一生余地,而王旗在后,但敢回头,周围便全是刽子手!何况大丈夫谁不愿建功立业,谁不愿出人头地?往年那是没有一点盼头当然也就存不住什么斗志,而今在那王旗之下可就完全不一样了,俗话来说,那就是看得见血路尽头是荣华富贵,有盼头了!”
于是一连数月,燕赤王就带着白沙军奔逐于赤地荒野,军营连途而设,渐为环逐之局,即便沙匪狡兔三窟也渐落下风,一处连一处的被白沙军剿灭。
沙匪根生漠海中几十年来劫掠为生,累得财资丰厚,然而每剿一处贼库,慕辞都分文不取,只将全部财资充为军饷,获粮半存军营半归防沙养民。也就是燕赤王到来之后,那些被弃居关外防沙城里的人才终于吃上了饱饭。
这世上的人,多的是见风使舵。往昔沙匪行戮于百姓之时,深居漠海中的不应城不声不响,却见了燕赤王势如破竹杀得沙匪几无还手之力时,不应城倒是出来锦上添花,送上一幅密图,倒让慕辞后续剿灭其本踞大营时省了不少力。
广皓二十年之季秋,燕赤王终于一举扫清漠海沙匪,那三关大寨里搜得财粮不计其数,如此一道大功又传于京,镇皇大喜,便也不计较慕辞私离封邑之过,一纸诏文新批,许了慕辞于关外新建王邑朔安。
“也是多亏燕赤王打通了这条通行漠海之道,这些年来鄢州才有了生机,陆中行商多汇于此,也没了往昔同族剥皮食髓的事。”
初平漠海之时,燕赤王为杀鸡儆猴,便将鄢州境中昔年伙同沙匪为虎作伥的大商几族押罪诛杀,屠了多家门户,绝祀千人之宗,抄家所得财资尽取用于养兵建城,而那些降俘沙匪亦尽没奴营,苦役赎罪。
而燕赤王诛灭商族此事于后亦多为儒士笔伐不仁。
“那些成日里只知读书的文人墨客哪里能晓得,在这荒芜之境人也是会吃人的!屠了那些恶鬼有哪里不妥?都是没看见他们往先吃人不吐骨头的时候!”
独眼老兵所述的往事叫那群新兵听得尽是入神,白曻听罢心中亦有所思。
“白将军。”
白曻闻声回神,抬眼就见韩申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韩将军也是早年就追随燕赤王的人?”
“我和弟弟原本都是奴营里的,皆受殿下大恩方有如今。”
白曻轻轻勾了下唇角,“那奴营里的都是些什么人?”
“那可多了,反正都是朝廷重犯,或受株连进来的。”
说起些往事,韩申亦为感叹,“那时殿下可比我都还小得多呢,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也是凭着血肉之躯从这荒地里杀出来的。”
那边的老兵也还继续说着往事,说到燕赤王建城之后,治军理境颇得良效,鄢州税入增倍,镇皇大喜,于是特赐开印建营为军,便是而后名震天下的悍狼军。
“初成悍狼营之时,皇上原本是想于民间招募兵卒,是殿下上奏请言赦奴营充军代罪,方才有了我等役奴重见天日的机会。”
白曻闻言嗤然一笑,“那先前好不容易才抓进奴营的沙匪,岂不又都放出来了?”
韩申看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罚罪之罚,并不只是为了‘罚’而已。而且在那之后,那些曾经因罪为奴的战士们,也在氐人湾的战场倾尽全力,如果没有他们抛颅洒血,也换不来后面的太平。如此而言,他们也算赎罪了。”
“抛颅洒血……”白曻沉吟着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韩申转眼来,而白曻已听了一夜往事,也觉乏了,便起身,“反正如果是我,我是不愿做那抛颅洒血的。”
韩申默然。
白曻转身离去,边走边为叹言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哪!”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