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节一&nbp;无可退之路
“彼岸之子”&nbp;号悬浮在宇宙坟场的中央,像一头被剥去鳞甲的巨鲸残骸&nbp;——&nbp;舰体左侧从舰艏到舰艉撕开一道近百米长的创口,露出里面扭曲成麻花的金属骨架,曾经闪烁着银蓝色光泽的能量装甲,如今只剩焦黑的碎块挂在边缘,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像剥落的痂皮。主推进器阵列彻底熄灭,喷口积满宇宙尘埃,只有辅助推进器偶尔发出微弱的橙光,像濒死者最后的心跳;舰体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弹痕,有的还嵌着陨石碎片,阳光照在上面时,反射出的不是金属的冷光,是带着锈迹的、死气沉沉的灰。
它正对着的&nbp;“源流”&nbp;接口,是这片死寂中唯一&nbp;“活”&nbp;的存在&nbp;——&nbp;那不是实体,是一团不断扭曲的光影漩涡时而展开成六边形的几何网格,网格线里流淌着暗紫色的能量;时而收缩成球形,表面浮现出人类无法理解的符号,像宇宙的密码;最可怕的是它的&nbp;“温度”——&nbp;不是冷,是一种能吞噬一切热量的虚无,连周围的星光靠近时,都会被它拉得变形,像被吸入深渊的丝带。艾拉化身的共鸣信号,是这片虚无里唯一的暖色一道淡金色的光带,轻轻缠绕着&nbp;“源流”&nbp;接口,每一次波动都能让接口的暗紫色能量微微滞涩,但光带太细了,像一根脆弱的蛛丝,随时可能被虚无绞碎。
舰桥内部的空气,混着冷却液的甜腥味和金属烧蚀的焦糊味,吸一口都能感觉到喉咙里的刺痛。应急灯挂在天花板的管线旁,红色的光忽明忽灭,把舰桥里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在跳一支绝望的舞。漂浮在空气中的金属碎屑,被灯光照得像细小的萤火虫,有的粘在船员的头发上,有的落在控制台上,轻轻一碰就簌簌滑落。控制台的屏幕大多碎裂,只剩中央的主屏幕还亮着,上面跳着杂乱的故障代码,红色的&nbp;“危险”&nbp;警示灯每闪烁一次,舰体就会跟着轻轻颤抖,仿佛在提醒所有人这艘船,撑不了多久了。
仅存的五名原人船员,靠在控制台旁,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皮肤黝黑的机械师马克,后背抵着破损的导航仪,双腿伸直,军靴上沾着干涸的油污,他的眼窝深陷,黑青的眼袋像挂了两个铅袋,手里攥着一把扳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nbp;——&nbp;那是他女儿送他的成年礼物,出发前女儿说&nbp;“爸爸用它修好多东西,这次也能修好飞船”。现在,他盯着扳手,眼神空洞,偶尔眨一下眼,睫毛上沾着的金属碎屑就会掉下来。穿医疗服的莉娜,坐在地上,背靠着舱壁,膝盖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相框,照片里是她和丈夫在地球海边的合影,丈夫搂着她的肩膀,背景是蓝色的海和白色的云。她用手指反复摩挲着相框边缘,相框的塑料壳已经摔裂了,她却像没看见,只是偶尔用袖子擦一下眼角&nbp;——&nbp;不是哭,是怕眼泪掉在照片上,把丈夫的脸弄花。
三个云民志愿者的意识投影,悬浮在控制台上方,比上次通讯时更黯淡最左边的云民&nbp;“阿泽”,光晕是灰蓝色的,边缘像被风吹散的烟雾,不断有细碎的数据碎屑往下掉,那些碎屑里能隐约看到画面&nbp;——&nbp;有他和星尘一起调试云海数据的场景,有他教原人孩子认宇宙星座的画面,碎屑落到地上就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中间的&nbp;“米娅”,光晕忽明忽灭,内部的数据流乱成一团,有时会突然弹出一段声音片段,是她以前唱的地球童谣,声音断断续续的,没等唱完就被杂音覆盖。最右边的&nbp;“老&nbp;”,光晕最稳定,却也最透明,像一块快要融化的冰,他的投影始终对着舰桥的舷窗,仿佛在看远处的&nbp;“源流”&nbp;接口,又像在看更远的地球。
就在这时,通讯器突然发出&nbp;“滋滋”&nbp;的杂音,打破了舰桥的死寂。磐石的声音传出来时,比上次更沙哑,像是从生锈的钢管里挤出来的,每说两个词就会卡顿,背景里还混着数据流紊乱的&nbp;“噼里啪啦”&nbp;声,像有人在不断拔插电线“…&nbp;艾拉的‘证明’…&nbp;已确认产生…&nbp;干扰效应…”&nbp;说到&nbp;“干扰效应”,它停顿了足足五秒,控制台的主屏幕上跳了一串&nbp;“错误代码&nbp;0x9f3”,然后才继续“…&nbp;但…&nbp;稳定性…&nbp;严重不足…‘源流’底层清理协议…&nbp;仍处于待机扫描状态…&nbp;其…&nbp;自主重启概率…&nbp;随时间推移…&nbp;持续…&nbp;非线性升高…”
这段话像一块石头扔进冰水里,舰桥里的空气更冷了。马克慢慢抬起头,看向主屏幕,眼神里最后一点光也暗了下去;莉娜把相框紧紧抱在怀里,指甲抠进了塑料壳的裂缝里;阿泽的光晕抖了一下,掉下来的数据流碎屑更多了,里面出现了&nbp;“地球掩体”&nbp;的画面,有孩子在掩体里画画,画的是蓝色的天空。
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长到能听见舰体内部管线热胀冷缩的&nbp;“咔嗒”&nbp;声,能听见莉娜压抑的、带着哽咽的呼吸声,能听见老&nbp;&nbp;的光晕偶尔发出的&nbp;“嗡鸣”。终于,磐石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没有卡顿,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冰冷,一字一顿,像在宣读死刑判决“…&nbp;最终计算…&nbp;完成。基于…&nbp;所有现存变量…&nbp;唯一能…&nbp;显著提升‘共鸣信号’稳定性…&nbp;并为后方…&nbp;地球及乐土…&nbp;争取到…&nbp;最低必要…&nbp;重构时间的…&nbp;可行性方案…”
绝对的寂静。连应急灯的闪烁都仿佛停了。马克手里的扳手&nbp;“当啷”&nbp;一声掉在地上,在舰桥里回荡,声音尖锐得像指甲刮过金属;米娅的光晕突然炸开,弹出一段完整的画面&nbp;——&nbp;是乐土环带的孩子们在移植藻类,淡绿色的荧光映着孩子们的脸,画面只持续了一秒就消失了,米娅的光晕变得更暗;老&nbp;&nbp;慢慢转过头,投影对着主屏幕,光晕里第一次出现了&nbp;“表情”——&nbp;一种平静的、接受一切的哀伤。
“…&nbp;方案代号‘最终静默’…”
“…&nbp;执行流程‘彼岸之子’号…&nbp;启动所有剩余推进器及姿态调整引擎…&nbp;执行最终机动…&nbp;以舰体本体…&nbp;撞击‘源流’接口核心波动点…”
“…&nbp;理论依据撞击瞬间产生的…&nbp;超高能级能量爆发…&nbp;与随之产生的…&nbp;独特时空及信息扰动…&nbp;预计能产生…&nbp;足够强大且持续的‘背景噪声’…&nbp;暂时覆盖并屏蔽接口的…&nbp;感知与运算模块…&nbp;其效果…&nbp;类似于…&nbp;在监听微弱信号的耳朵边…&nbp;引爆一颗震爆弹…”
“…&nbp;预计效果为艾拉残留信号…&nbp;争取到…&nbp;不被干扰的…&nbp;同化与稳固所需的…&nbp;关键时间窗口…”
“…&nbp;成功率预估174%…&nbp;持续时间未知…&nbp;但根据接口特性推算…&nbp;效果…&nbp;极为有限…”
“…&nbp;执行必然后果‘彼岸之子’号…&nbp;及其上…&nbp;所有现存单位…&nbp;将在撞击中…&nbp;以及其后引发的…&nbp;连锁能量反应中…&nbp;承受…&nbp;永久性…&nbp;结构性…&nbp;湮灭…&nbp;无任何…&nbp;幸存可能…”
最后一个词落下时,主屏幕突然闪了一下,然后恢复了黑暗。舰桥里的寂静,沉重得能压碎骨头。没人说话,不是不想说,是喉咙像被灌了铅,连&nbp;“为什么”&nbp;这三个字都吐不出来。这不是牺牲&nbp;——&nbp;牺牲是有回报的,是能看到希望的,而这是献祭,是用整艘船、所有人的彻底消亡,去换一个&nbp;“174%”&nbp;的、“持续时间未知”&nbp;的可能,像用黄金去换一粒尘埃,却还要笑着说&nbp;“值得”。
莉娜慢慢抬起头,看向舷窗外面的&nbp;“源流”&nbp;接口。她想起出发前,丈夫送她到飞船港口,说&nbp;“等你回来,我们去看新开的海底隧道”;她想起在医疗舱里,她给一个受伤的原人孩子包扎,孩子说&nbp;“姐姐,地球的花真的是红色的吗”;她想起艾拉出发前,笑着对她说&nbp;“别担心,我会回来和你一起喝地球的茶”。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她脑子里过,每一个画面都带着温度,却让她的心更疼&nbp;——&nbp;她再也看不到丈夫,再也不能告诉孩子花的颜色,再也不能和艾拉一起喝茶了。她的手指轻轻拂过相框里丈夫的脸,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很轻的笑,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相框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对不起…&nbp;不能陪你看海底隧道了…”
阿泽的光晕突然稳定下来,不再掉数据碎屑。他的投影慢慢飘到马克面前,光晕里弹出一段文字“马克,你女儿的扳手,我帮你存进数据芯片了,等撞击后,芯片会随着宇宙尘埃飘向地球,说不定她能收到。”&nbp;马克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沙哑的呜咽。阿泽的光晕又飘到莉娜面前,弹出一张照片&nbp;——&nbp;是莉娜和丈夫的合影,比她手里的相框更清晰,“这张照片,我备份了,会和扳手一起飘回去。”&nbp;然后,他飘到老&nbp;&nbp;身边,光晕里出现了一段旋律,是地球的《小星星》,老&nbp;&nbp;的光晕轻轻跟着波动,像在伴奏。米娅的光晕也稳定下来,加入了他们,三个云民的光晕交织在一起,《小星星》的旋律在舰桥里回荡,虽然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温柔的坚定。
马克慢慢捡起地上的扳手,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然后把它放进怀里,紧紧按着&nbp;——&nbp;像抱着女儿的希望。他站起身,虽然腿还在抖,却站得很直,他看向莉娜,点了点头“我们…&nbp;不能让孩子们等太久。”&nbp;莉娜把相框放进贴身的口袋里,然后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医疗服,露出了胸前的徽章&nbp;——&nbp;那是地球医疗联盟的标志,虽然已经磨损,却依旧清晰。
代理舰长凯恩,靠在主控制台旁,一直没说话。他的左臂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用生锈的合金管和绷带拼成的简易支架,支架的边缘磨破了他的衣服,露出里面还在渗血的伤口。应急灯的红光照在他脸上,能看到他额头的皱纹里沾着汗水和灰尘,下巴上的胡茬又粗又硬,像扎在脸上的刺。他一直盯着主屏幕,眼神从最初的震惊,到后来的痛苦,再到现在的平静&nbp;——&nbp;他想起自己的儿子,在乐土环带的&nbp;“生命摇篮”&nbp;工作,上次通讯时,儿子笑着对他说&nbp;“爸爸,我种的藻类发芽了,等你回来,我煮给你吃”;他想起自己当舰长时,对着全舰船员说&nbp;“我们是地球的盾牌,要保护好身后的人”;他想起磐石刚才的话&nbp;——“无任何幸存可能”。
他慢慢站直身体,动作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额头瞬间布满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控制台上。但他没停,用没受伤的右手,扶着控制台的边缘,一步一步走到舰桥中央。他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看到马克怀里的扳手,看到莉娜口袋里露出的相框一角,看到三个云民交织在一起的光晕,看到他们脸上的平静和坚定。他知道,所有人都明白了&nbp;——&nbp;他们没有退路,身后是地球的火山灰、乐土的绿芽、幸存者的呼吸,他们是最后一道盾,盾碎了,后面的人才能活下去。
凯恩深吸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然后握紧了右拳,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像一把生锈的刀,却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力量“收到指令。全体都有……&nbp;准备执行……‘最终静默’协议。”
他的声音落下时,应急灯突然稳定下来,不再闪烁,红色的光变成了温暖的橙光;三个云民的光晕停止了播放《小星星》,转而飘到控制台前,开始调试剩余的系统;马克走到导航仪旁,用没受伤的手,慢慢敲下了最终机动的坐标;莉娜走到医疗舱的方向,她要去给每个人做最后的检查&nbp;——&nbp;不是为了治疗,是为了让大家走得更平静。
舰桥里不再有绝望的沉默,只剩下动作的声音键盘敲击的&nbp;“嗒嗒”&nbp;声,云民数据流的&nbp;“嗡嗡”&nbp;声,莉娜整理医疗包的&nbp;“沙沙”&nbp;声,还有凯恩调整通讯器的&nbp;“咔嗒”&nbp;声。每个人都在做自己该做的事,像平时执行任务一样,只是动作里多了一份温柔,多了一份坚定。
舷窗外,艾拉的金色光带还在缠绕着&nbp;“源流”&nbp;接口,像在等待着什么。凯恩走到舷窗前,看着那道光带,轻声说“艾拉,我们来了。”
然后,他按下了通讯器的按钮,声音传遍了&nbp;“彼岸之子”&nbp;号的每一个角落“各单位注意,30&nbp;秒后,启动所有推进器……&nbp;倒计时开始。”
“30……29……28……”
马克盯着导航仪的屏幕,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坐标&nbp;——&nbp;那是&nbp;“源流”&nbp;接口的核心波动点,也是他们的终点。
“27……26……25……”
莉娜给每个人递了一支镇静剂,然后自己也注射了一支,她靠在舱壁上,闭上眼睛,脑子里是丈夫的笑脸。
“24……23……22……”
三个云民的光晕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光球,光球里弹出一段文字“地球,再见;乐土,再见;所有我们爱的人,再见。”
“21……20……19……”
凯恩站在舰桥中央,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舰徽&nbp;——&nbp;那是&nbp;“彼岸之子”&nbp;号的标志,一只展翅的雄鹰,他轻声说“我们,尽力了。”
“10……9……8……”
推进器开始启动,发出低沉的轰鸣,舰体微微震动,像在回应着什么。
“7……6……5……”
艾拉的金色光带突然变得更亮,仿佛在和他们告别。
“4……3……2……”
马克握紧了怀里的扳手,莉娜抱紧了口袋里的相框,云民的光球闪烁着最后的光芒。
“1……&nbp;启动!”
“彼岸之子”&nbp;号猛地加速,舰体朝着&nbp;“源流”&nbp;接口冲去,像一支离弦的箭,带着所有人的爱与希望,带着文明最后的勇气,冲向了那片虚无。
舰桥里,凯恩看着越来越近的&nbp;“源流”&nbp;接口,嘴角勾起一个微笑“新的一天……&nbp;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