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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回返苏州
    处理完后事,我站在秦淮河畔,不知道该往哪去。淮扬的每一寸水,每一寸土,都有他的影子——河滩上有我们踩过的脚印,芦苇荡里有我们说过的话,船舱里有他弹过的琴音。我走在路上,看见卖西瓜的摊子,会想起他给我擦嘴角的模样;听见风吹芦苇的声儿,会以为是他在叫我的名字。这里待不下去了,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疼得钻心。

    天上的云飘得很慢,像被谁用线牵着。我望着河水,它浩浩荡荡地流着,不知道要去哪里。忽然想起苏州,想起烟雨楼,想起那个落雨的傍晚,他在画舫上问我“想想起那个落雨的傍晚,他在画舫上问我“想不想离开”。那时我总说“等春天”,可春天来了,他却不在了。

    我把那把旧琵琶带在身边,琴身的兰草被摩挲得发亮。走之前,我去了趟河滩。去年种的西瓜籽没发芽,倒是几株野菊开得正好,黄灿灿的,像他笑起来时眼里的光。风一吹,花瓣落在我发间,像他从前总爱偷偷别在我头上的小野花。

    我抱着琵琶坐在石头上,弹起《采莲曲》。指法生涩得很,弹错了好几个音,眼泪却先掉了下来。琴音混着风声、水声,还有芦苇荡里“簌簌”的落雪声,倒像是他在跟着和。我忽然明白,他说的“水响的调子”,从来都不在琴弦上,而在我们一起踩过的泥地里,在他为我暖过的手心里,在每个被炭火熏得暖烘烘的冬夜里。

    离开淮扬那天,天放晴了。阳光落在柳树枝上,新抽的嫩芽绿得晃眼。我把他绣了一半的芦花荷包系在琵琶上,荷包上的线歪歪扭扭,却带着他手心的温度。船开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芦苇荡,白茫茫的一片里,那棵柳树的枝条在风里摇啊摇,像他总爱朝我挥手的样子。

    河水浩浩荡荡地流,载着我的船,也载着他留下的所有暖。我知道,他说的小屋子或许永远买不成了,但那些一起烤红薯的香、一起数星星的夜、他咳着喘着却还把被子往我身上盖的疼,都像颗颗饱满的种子,落在我心里。等到来年春天,总会长出点什么的。

    就像那棵他说“能遮风挡雨”的柳树,就算他不在了,根还在土里,风一吹,枝条摇啊摇,还是会替他,轻轻拂过我的发梢。

    我想回苏州。不是为了重操旧业,是想在我们相遇的地方,做些什么。秦淮河的水波晃了八年,沈砚之的笑声在芦苇荡里飘了八年,如今他不在了,那些声音却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心上。我想他了,想在他听过我唱《采莲曲》的地方,再唱一次,唱给风听,唱给雨听,唱给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暖听。

    返回苏州那天,我在柳树上系了条红绸。风一吹,绸子飘得像团火,恍惚间竟像是沈砚之在对岸朝我挥手。我抱着那把改了琵琶的旧琴,琴头的兰草被摩挲得发亮,指腹蹭过刻痕时,总能想起他说“娘刻这兰草时,手指被刀划了好几个口子”——原来有些疼,会跟着物件,在岁月里慢慢酿成甜。船行至渡口,有个卖花姑娘挎着篮子经过,篮里的白茉莉沾着晨露,我买了一小束,别在琴盒上。沈砚之从前总说,茉莉的香最干净,像刚洗过的月光,我想让这香气陪着我,走完回苏州的路。

    回到苏州时,正是暮春。护城河里的菱角刚冒芽,青石板路上的青苔还带着潮气,踩上去脚心发滑。烟雨楼的红灯笼挂得满满当当,从街口一直延伸到巷尾,像串烧红的玛瑙,丝竹声混着笑声从雕花窗里漫出来,老远就能听见,和八年前没什么两样。只是走到巷口,就见几个穿青布衫的伙计正搬着新制的牌匾往里走,黑底金字,写着“烟雨楼”三个大字,笔锋比从前更挺括些。

    门口迎客的掌柜还是老周,他正蹲在台阶上数铜钱,见了我先是愣了愣,手里的算盘“啪嗒”掉在地上,算珠滚了一地,有颗滚到我脚边,我弯腰拾起,递给他时,他才如梦初醒般站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云袖姑娘?真的是你?”他的手还在抖,捡算珠的动作都不利索了,“多少年没见了,我当你早成了谁家的阔太太,享清福去了。”

    我笑了笑,没接话。当年我从后窗溜走时,老周就站在回廊下,背对着我假装算账,月光落在他佝偻的背上,像层薄霜。如今他鬓角的白霜又厚了些,倒比从前温和了许多,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的,是岁月熬出的慈。

    “正好,”他直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灰,“燕卿姑娘刚把楼里重整过,正缺个能压场的角儿。那些新来的丫头,嗓子嫩得像没长开的芽,哪有你当年唱得勾人?”他眼里的期待明晃晃的,像在看棵摇钱树,可话里却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热络。

    我摇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摸着琴盒的铜锁,锁扣上的铜绿蹭在指腹,带着点涩:“我不唱《雨霖铃》了。”

    “那你回来做什么?”老周皱起眉,眉心的褶子能夹死蚊子,像看个傻子,“难不成回来打杂?你这细皮嫩肉的,哪禁得住楼里的忙乱?”

    “想开家茶馆,”我说,声音轻得像落在水面的雨,“就在烟雨楼旁边,不大,能摆几张桌子就行。”

    他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歌女开茶馆?你会煮茶吗?知道碧螺春要烫几遍杯子?知道龙井要用多少度的水?”他笑得直不起腰,手里的算珠又滚了两颗,“再说了,你会做点心吗?总不能让客人空着肚子喝茶吧?”

    “会的,”我轻声说,指尖抵着琴盒上的兰草刻痕,那里还留着沈砚之的温度,“我会煮他教我煮的碧螺春,要先烫杯,再投茶,用山泉水冲,第一遍的茶汤要倒掉,叫‘醒茶’;我会做他爱吃的绿豆酥,油皮要叠九次,酥得掉渣,绿豆馅要蒸得绵密,拌上桂花糖,甜里带点清苦。”

    老周大概觉得我疯了,笑到一半突然停了,上下打量我半天,像在看个稀奇物件。他的目光扫过我琴盒上别着的茉莉,又落在我布鞋上沾着的淮扬泥土,忽然叹了口气:“旁边那间铺子空着,”他摆摆手,没再劝,“前阵子是家胭脂铺,老板娘嫌生意不好搬走了,你要租就租吧,租金……看着给。”他顿了顿,补充道,“燕卿姑娘要是问起,我就说你是打听消息的。”

    收拾铺子的时候,日头正好。我踩着高凳撕墙上的旧纸,灰簌簌地往下掉,呛得人直咳嗽。墙皮斑驳,露出底下的青砖,有块砖上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燕”字,想来是苏燕卿当年偷偷刻的——她总说“要在烟雨楼留个念想”,那时我们都以为,这念想会是一辈子的倚靠。

    正发愣时,门口传来怯生生的问话:“请问……这里招人吗?”

    回头一看,是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头顶的绒球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晃,眼睛圆圆的,像沈砚之画里的鱼,身上的粗布裙洗得发白,领口打着个整齐的补丁,手里攥着块掉了角的帕子,帕子边缘绣着半朵没完成的兰草。“你是?”

    “我叫小玉儿,”她眨巴着眼睛,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是苏燕卿师父的徒弟。师父说,这里在收拾的是云袖姐姐,让我来问问,要不要帮忙。”

    我心里一动,手里的刷子“啪嗒”掉在地上。“燕卿她……”

    “师父现在是烟雨楼的掌柜了,”小玉儿赶紧说,眼睛亮闪闪的,像藏了两颗星,“前年老掌柜走后,师父就接了楼子,把从前的旧章程改了好些,现在楼里不光唱曲,还添了说书的先生呢。”她顿了顿,小手攥得更紧了,“师父说,您要是回来了,让我多来看看,有啥活儿尽管吩咐,她……她不好意思自己来。”

    我蹲下身捡刷子,指尖触到冰凉的青砖,忽然想起苏燕卿总往我窗下塞的热糕,用荷叶包着,还带着灶膛的烟火气。有次我染了风寒,她愣是揣着块姜糖,在我窗台上蹲了半宿,见我没动静,竟翻墙进来给我盖被子,被老鸨撞见,罚她在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那时她冻得嘴唇发紫,却还笑着说:“云袖,咱得熬,熬出头就好了。”

    “你就是云袖姐姐?”小玉儿凑过来,好奇地打量我,鼻子微微抽动,大概是闻到了琴盒上茉莉的香,“师父总提起你,说你《雨霖铃》唱得最好,水袖甩起来像真的有云在绕。她还说,你绣的兰草比楼里的绣娘都好。”

    “以后不唱《雨霖铃》了,”我笑着说,拿起扫帚扫地上的灰,灰雾里,小玉儿的脸朦胧得像幅水墨画,“唱《采莲曲》给你听好不好?”

    她使劲点头,双丫髻上的绒球跳得更欢了:“好呀好呀!师父说,你唱的曲子里有光。”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