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233章 贾当的上海生活
    黄浦江的汽笛声穿透晨雾,唤醒了沉睡的上海。

    在浦东一家纺织厂的女工宿舍里,贾当随着刺耳的起床铃声睁开了眼睛。

    宿舍是简陋的筒子楼,一间屋挤着八张上下铺,住了十六个来自天南地北的年轻女工。

    空气里混杂着廉价雪花膏、汗味和昨夜未散尽的泡面调料包气味。

    她没有丝毫赖床,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坐起身,迅速而无声地穿好那套洗得发白、但依旧整洁的蓝色工装,叠好单薄的被子,拿起自己的搪瓷缸和毛巾,融入睡眼惺忪、走向公共洗漱间的人流。

    冰冷的水扑在脸上,彻底驱散了睡意。

    镜子里是一张依然年轻却过早褪去稚气的脸,皮肤比在四合院里时粗糙了些,眼神里的怯懦被一种沉默的坚韧取代,但也深藏着不易察觉的疏离和警惕。

    这就是现在的贾当。

    在上海的这两个多月,像是一场漫长而艰辛的蜕变。

    刚来时的那几天,是她人生中最惶恐无助的时刻。

    揣着那点微薄的、被汗水浸透的路费,住进最便宜、鱼龙混杂的大通铺招待所,听着四面八方完全不懂的方言,吃着甜腻不合口味的饭菜,巨大的孤独感和对未来的恐惧几乎将她吞噬。

    她按照之前偷偷打听来的模糊地址,一家工厂一家工厂地去问去碰运气。

    大多数时候都被不耐烦地挥手赶开,或者直接要求看本地户口和关系介绍信。

    她磨破了嘴皮,也磨厚了脸皮,一次次说着“我什么都能干,能吃苦,工钱少点也行”。

    最终,是现在这家规模不小的纺织厂,大概确实是缺人,也可能是招工的老师傅看她一个外地小姑娘瘦瘦小小、眼神里却有一股不肯服输的倔强,动了些许恻隐之心,简单问了几句,又看她手指还算灵巧,才勉强把她收下了,安排在包装车间做最基础的活计,算是临时工。

    第一个月的工资,少得可怜。

    扣掉厂里提供的、条件简陋的宿舍费用和伙食费,几乎所剩无几。

    但她一分钱都没乱花,仔细地计算着每一分钱的用途:买最必需的生活用品,给搪瓷缸换了个新把,剩下的全部攒起来。

    她睡在下铺,用一个旧布包当枕头,里面装着她的全部家当和那点珍贵的积蓄,每晚枕着才能稍微安心。

    工作极其辛苦。流水线的节奏快得让人喘不过气,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重复着单调乏味的动作。

    最初几天,她的手臂和腰背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晚上回到宿舍,倒在床上就能立刻睡着。

    手指被粗糙的布料和纸箱边缘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她只是默默用从厂医务室要来的胶布缠一下,继续干活。

    她很少说话。

    同宿舍的女工们大多来自苏北、安徽等地,形成了各自的小圈子,说着家乡话,分享着从家里带来的咸菜零食,交流着逛街看电影的心得。

    贾当融不进去,也不想融进去。

    她的过去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她与所有人之间。她们谈论父母兄弟、家乡风物时,她总是默默地走开,或者假装睡着。

    她被称为“那个不爱说话的北方妞”。

    但她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

    分配给她的话,她一定做到最好,不出差错。

    组长交代的事情,她记得清清楚楚。

    她观察老师傅怎么做得更快更好,偷偷地学。

    休息时,别人聊天打毛线,她就拿出厂里发的操作手册,一遍遍地看,虽然很多字不认识,但她能看懂图示。

    慢慢地,她的效率提高了,甚至超过了一些老员工。

    质检员很少能从她手里挑出毛病。

    她的沉默和踏实,偶尔也会引来一丝善意。

    同组一位姓赵的上海阿姨,有时会看她啃干馒头,把自己带的酱菜分她一点。

    流水线的小班长看她手巧,开始教她一些更复杂工序的操作。

    她依旧节省。

    厂里食堂的饭菜,她总是打最便宜的素菜,米饭却吃得很多,要保证体力。

    她没逛过南京路,没去过外滩,没吃过任何零食。

    发工资的那天,是她唯一允许自己稍微“奢侈”一下的时候——去厂外小巷子里的理发摊,花两毛钱把过长的刘海剪短,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或者买一袋最便宜的水果糖,在夜深人静时含一颗在嘴里,让那点廉价的甜味驱散一点乡愁和苦涩。

    乡愁。

    她不敢去想这个词。

    四九城,四合院,母亲,妹妹……

    这些影像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闯入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会立刻强迫自己去想奶奶的咒骂,想哥哥的自私,想那个令人窒息的、想要把她卖掉的家。

    用恨意来压制思念,是她保护自己不至于崩溃的方式。

    她告诉自己,出来了,就绝不能回头,也回不了头。

    改变是缓慢发生的。第二个月,因为她表现出色,加班也多,拿到手的工资比第一个月多了一些。

    她依旧大部分攒起来,但鼓起勇气,去附近的百货商店,给自己买了一瓶真正的雪花膏。

    晚上洗完脸,小心翼翼挖一点抹在脸上,那淡淡的香气让她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像个女孩子了。

    她还开始学识字。

    她偷偷捡来别人扔掉的旧报纸,央求宿舍里一个据说读过初中的女工教她认上面的字。

    她学得很慢,很吃力,但极其认真。

    知识文化,这是她潜意识里觉得能真正改变命运的东西,像一道微弱的光,吸引着她。

    那天,陈小满和安雨琪来视察时,她正全神贯注地对付一条特别难上的拉链,完全没有察觉。

    即使看到了,她恐怕也不敢认那两位衣冠楚楚、前呼后拥的“大领导”就是隔壁那位总是神色平静的陈叔和温和的安姨。

    她的世界,已经和南锣鼓巷彻底割裂。

    日子依旧清苦,甚至可以说是艰难。

    但她不再是最初那个茫然无措、只有一腔孤勇的逃亡少女了。

    她开始习惯上海的节奏,习惯工厂的生活,习惯靠自己双手挣饭吃的感觉。

    虽然依旧孤独,虽然前路依旧漫长未知,虽然过去的阴影时时常绕心头,但她确确实实,在靠着自己的力量,一点点地、艰难地站稳脚跟。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工资会慢慢增多,技术会慢慢熟练,认识的字会慢慢增加。

    她不再仅仅是为了逃离而活着,开始有了极其微弱的、关于未来的模糊憧憬,也许,有一天,她能真正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立足,能租一间小屋子,能把妹妹接出来……?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稍纵即逝,却让她心头一热。

    她用力甩甩头,把这不切实际的幻想甩开,继续专注于手中的活计。

    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

    对于现在的贾当来说,上好手里的这条拉链,完成今天的定额,拿到足额的工钱,就是她全部的世界,也是她走向更好生活的、最坚实的一步。

    下班铃声响起,她仔细收拾好工具,随着人流走出车间。外面华灯初上,上海的夜晚刚刚开始喧闹。

    她裹紧了单薄的棉袄,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合着工业气息的城市空气,走向灯火通明的食堂。

    对她而言,这不是结束,只是又一个平凡而充实的工作日的结束。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流水线照常运转,而她,照常要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一个或许能稍微光明一点的未来。

    她走在人群中,身影依旧瘦小,步伐却比以前坚定了许多。

    身后的工厂轰鸣声,仿佛成了她新生活的背景音,嘈杂,却充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