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在抖。

    拿着纸的手在抖。

    连着一颗快老去的心也在抖。

    云璇尽力睁着眼，眼前有一团雾水。

    看那簪子上的血迹都糊成一团红色。

    她眨一眨眼，便泪落如雨。

    衣衫上都是深色的泪渍。

    还命于汝。

    好一个还命于汝啊。

    原来，那不是只有她会做的梦。

    梦里梦外，前世今生。

    小孙子看见祖母哭了，急急地迈着小短腿过来。

    “祖母觉得这簪子太丑就哭么？

    孙儿帮祖母想办法。”

    肉嘟嘟的手从云璇手里拿过簪子就往院子里的树下跑。

    云璇缓过来神，拿帕子按着眼睛就去找孙子。

    却见孙子蹲在树下，撅着肥肥的小屁股，挖了个小坑，把簪子给埋起来了。

    末了，还在土上踩了几脚，踩得实实的。

    “祖母，不哭，不哭。

    没有丑簪子了。”

    孙子满是泥土的手抚过来，帮云璇擦眼泪。

    云璇被蹭得半边脸都是泥，眼里只看见孙儿天真的脸上都是关切。

    忽然觉得竟像极了那个早夭在宫中的麟儿。

    眼里的泪差点又要汹涌而出。

    “祖母怎么又哭？孙儿做错了么？”

    云旋跪坐在树下，把孙儿抱在怀里，拍着孙儿柔软的背。

    红着眼，声音轻得如梦呓：

    “孙儿没做错。

    埋得好，埋得好啊……”

    …………

    后来的后来。

    时光不只催人老，还催得人都不在了。

    闵嬷嬷去世了。

    吕靖夫妇去世了。

    云琴、云棋和云书都去了。

    福子在家离世的时候，他的孙儿来庆王府的汀兰院磕了三个响头：

    “我祖父说，这辈子遇上您这样主子，得了大恩。

    来世还伺候您，报答您的恩德。”

    云夙在屋内掀起帘子看着那圆头圆脑的男子，淡淡地笑：

    “你长得真像你祖父。”

    有一天，连云璇都老得要走了。

    屋里屋外站了一群子孙曾孙。

    吕君涵坐在床边，胡须净白，拉着云璇的手：

    “璇儿，你看，我们是儿孙满堂的人了。”

    云璇靠坐在床上，笑起来牙都掉了：

    “君涵，你那么缠我，我走了，你多寂寞啊。”

    吕君涵也咯咯地笑起来：

    “你走哪，我就跟你去哪。

    你走得比我慢，甩不掉我。”

    “你不许骗我，否则我要生气的。”

    “几十年了，我何时骗过你？”

    屋内的子孙一个个地上前来给云璇磕头行礼。

    多到云璇都有点看花眼了。

    “我想见我爹。”她说。

    她说完，云夙就真的来了。

    看着比谁都老，可走来时步子比谁都快。

    “璇儿。”云夙走到床边。

    看起来同样苍老的父女。

    云璇让屋内的人都出去，连吕君涵也出去了。

    屋内只剩父女两人。

    云璇费力地伸手去摸云夙的白胡子：

    “爹，别装了。

    你一点都不老。”

    你根本不会老。

    云夙讪讪地笑：

    “是啊，爹不老。

    你忘了？爹说过咱们一家都是神仙。

    你在人间玩够了，就可以回天上做仙女了。”

    “咯咯咯……”云璇笑得像个老孩子，“我没忘，你是神仙。”

    只有你是，我不是。

    “这么多年，谢谢你了。”

    云夙：“你是我闺女，有什么好谢的。”

    云璇笑着笑着，又哭了：

    “好久以前，我做过噩梦。

    梦里有个坏人扮成了你的样子，对我太坏了。

    可是还好，醒来是你。

    那些年来，醒来都是你。”

    多少次她陷入黑暗，是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把她拉出来。

    给了她阳光雨露，丽日胜春。

    为了她养鸡。

    为了她穿上女装。

    为了她终身不娶。

    为了她一次次地求封号。

    为了她得罪了大半个京城。

    为了她……

    她顺风顺水地过了一生。

    背后是那个人数十年的付出。

    因为有了这个人，她的人生才和噩梦截然相反。

    她不是仙人。

    他才是。

    床上的老人呼吸越来越长。

    眼皮重得要睁不开了。

    嘴里只在轻轻地重复：

    “谢谢你，这辈子做我爹。”

    窗外景色明丽。

    莺啼如人语。

    春日好时光。

    一如多年前，云夙初见那个小粉团的时候。

    他一把将小粉团捧在怀里。

    小粉团就对他笑得灿若骄阳。

    云夙伸出手，把床上快要长睡的老人半抱在了怀里。

    他的声音也变得很沉很沉：

    “谢谢你，这辈子做我女儿。”

    （世界十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