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冬河面无表情,目光扫过破败的院落和紧闭的屋门,只从鼻孔里哼出一个字
“行!”
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赵守财心里那块大石头“咚”地落了地。
忙不迭地转身,小跑着钻进自己那间昏暗,散发着霉味,尘土气息和淡淡血腥味的里屋,“哐当”一声关紧了门,还“咔哒”一声插上了销。
他贴在门板上,侧耳听了听外头的动静,只有赵翠花压抑的抽泣和老宋粗重的喘息。
他这才蹑手蹑脚走到炕边,紧张地回头又瞅了瞅紧闭的房门,然后一把掀开油腻发亮,沾着饭粒和污渍的破炕席,露出底下铺着的几块活络青砖。
他手指哆嗦着,用指甲抠进砖缝,小心翼翼撬开两块砖,露出下面一个不大的土坑。
坑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沾满泥灰和蛛网,散发着陈旧木头味的小木匣。
他飞快地打开匣子看了一眼。
里面躺着十几件温润的玉器,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发亮,泛着柔和内敛的光泽。
其中一枚玉镯,细腻通透,如凝冻的春水,触手生凉。
他迅速拿出这枚镯子,又警惕地瞥了一眼坑里其他物件和旁边那堵看似严丝合缝,实则内藏夹层的土坯墙。
那是他爹临死前指给他看的最后秘密。
里面藏着更紧要的“家底”……
这才赶紧把匣子盖好,放回原位,填上土,仔细地将那两块青砖恢复原状,抹平缝隙。
最后把破炕席铺好,用力按了按,直到看不出丝毫破绽。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冰冷的土炕沿上,抹了把额头的冷汗,长长吁了口气,胸口还在砰砰直跳,后背的棉袄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爹给他取名“守财”,他这辈子,就指着这些祖宗“留下”的东西翻身呢!
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他定了定神,从炕头破柜子里摸索出一小块褪了色,边缘磨损的红布,把那冰凉的玉镯仔仔细细包好,又用力揉了揉眼睛,挤出几滴浑浊的老泪。
拉开房门时,赵守财已经换上了一副痛不欲生,如丧考妣的面孔。
他佝偻着腰,双手捧着那个小红布包,像是捧着千斤重担,捧着他赵家的命脉,每一步都走得颤颤巍巍,老泪纵横,干哑的嗓子发出悲鸣
“冬河啊……这……这就是我们老赵家的命根子啊……”
他走到陈冬河面前,双手哆嗦着递上红布包,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心痛和仿佛被剜了肉的绝望
“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要不是……要不是家里出了这么个丧门星,惹下这天大的祸事……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舍不得拿出来啊……”
他抬起袖子,用力抹着那挤出来的,有限的眼泪,干嚎起来,声音凄厉,在破败的院子里回荡
“我的老祖宗哎……不肖子孙守财……对不住你们啊……”
陈冬河接过了那个用褪色红布层层包裹的小包,入手沉甸甸的,带着玉器特有的冰凉。
他面上毫无波澜,手指却带着一种刻意的迟缓,一层层揭开那粗糙的布料。
冬日的阳光刺破铅灰色的云层,吝啬地洒落几缕,恰好落在他掌心。
刚露出那镯子的一抹翠色,陈冬河的心头便狠狠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上辈子对珠宝虽非行家,但基本的眼力还在。
这水头,这透亮,这均匀的翠色,分明是顶级的冰种翡翠!
镯身圆润饱满,温润似凝冻的溪水。
更难得的是上面精雕细琢着缠枝莲纹,线条流畅,一丝磕碰的痕迹都无。
几十年后,这东西在拍卖行拍出百万天价都毫不稀奇。
就算在眼下这物质匮乏的年头,拿到大城市信托商店或懂行的藏家手里,换个万元户也绝非难事。
一千块?
赵守财这老棺材瓤子,真是有眼无珠的土鳖!
亏大发了!
这老赵家的“家底”,果然不虚。
“就这破石头圈子,能抵得了一千块?”
陈冬河强压下心头的震动,故意拧紧了眉头,捏着镯子举到混浊的冬日阳光下,装模作样地翻看。
嘴角撇着,满是毫不掩饰的怀疑和嫌弃,仿佛在看一块寻常的石头。
他太清楚赵守财的德性。
只要自己露出一星半点的满意,这老狐狸立马就能把吐出来的东西再舔回去,坐地起价,或者反悔耍赖。
赵守财见他这般,心里更是笃定陈冬河不识货,哭丧着脸,褶子挤成一团,声音带着哭腔,干嚎道
“冬河啊,你看看,你看看我家这光景,耗子进来都得哭着走!”
“实在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出一个子儿了!”
他枯瘦的手指胡乱指着破败的,墙皮剥落的院墙和低矮,窗户纸都破了的土坯房,继续卖惨。
“挣工分那会儿,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崽子就躲懒不下地,净耍滑头。”
“如今包产到户了,地里那点活计还是我这把老骨头在熬!”
“一年到头,能糊住这三张嘴就不易,还靠乡亲们东家一碗米,西家一瓢面接济着活命……”
“我们家成分不好你是知道的,亲戚早八百年就断了来往!”
“我一个老鳏夫,屎一把尿一把把这仨讨债鬼拉扯大,容易吗我?”
“谁能想到,老了老了,竟然养出这么个丧门星赔钱货!把我的棺材本都折了进去!”
他猛地指向一旁缩着脖子,嘴角淌血,眼神怨毒又茫然的赵翠花,眼中是真切的怨毒。
“我悔啊!肠子都悔青了!当初就该把这祸害扔进尿桶里闷死,丢眼睛里喂野狗!”
他捶胸顿足,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行了!嚎丧呢?听着晦气!”
陈冬河不耐烦地厉声打断,那尖利的哭嚎刺得他耳膜疼,也打断了他那点“悔不当初”的表演。
“废话少说,拿纸笔来!立个字据,这事儿就算两清!”
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赵守财一听,心头那块大石头“哐当”落了地,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窃喜。
看来传言不虚,陈冬河这小子是讲规矩的,但绝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他忙不迭应着,小跑进屋。
片刻后捧出半截秃头铅笔和一张皱巴巴,边缘泛黄,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字样的作业本纸。
铺在院子里那张缺了角的冰凉石桌上,手指还在微微发颤,眼巴巴的看向陈冬河,陪着小心试探的问道
“冬河,你看这字据咋写?就说……就说我们家传的这老物件,抵了给陈木头的赔偿,换你们老陈家一个不追究?”
陈冬河一听就瞧出了他的心思。
这老家伙明显还想在措辞上留点余地,模糊掉“人命”和“赔偿”的直接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