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冬河拍了拍老宋佝偻的背,那嶙峋的骨头隔着破棉袄硌着他的手心。
“行了,挺直腰杆!四十出头,路还长着呢!”
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知道你性子实诚,可到了外头,实诚不等于任人揉捏。记住喽,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该亮爪子的时候就得亮,让人知道你有底线,有脾气,才能挣来尊重。往后……好自为之吧!”
他这是在教老宋,也是在点醒他。
在这世道里,光有老实和力气,远远不够。
城里的世界,比这闭塞的屯子复杂百倍。
老宋咀嚼着陈冬河的话,心里翻江倒海。
是啊,要是当年刚把赵翠花娶进门,洞房那晚她撒泼掀桌子时,自己就敢一把掀回去给她两下狠的,她后来还敢骑在自己脖子上拉屎吗?
他心里有了答案,苦涩又清晰。
再想到刘素芬低眉顺眼给他缝补衣裳,递过热水时那温顺的样子,心里那股火苗又蹿了起来。
烧得他浑身发烫,恨不得现在就飞到城里去,开始新生活。
他用力点头“冬河兄弟,我记下了!”
陈冬河回到家,天已擦黑。
他径直把爹娘叫到里屋,关上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将赵家的事,镯子的事,老宋和赵翠花离婚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
屋里弥漫着劣质旱烟的辛辣味和凝重的气氛,只有灯芯偶尔爆出噼啪的轻响。
陈大山蹲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着烟锅,沉默得像块老石头,只有烟锅里的火明明灭灭。
良久,才重重叹了口气,烟灰簌簌落下“冬河啊,这事……你办得对。”
“真让赵翠花那泼妇继续在村里晃悠,那两个娃儿以后脊梁骨都得被人戳断!”
“到底是咱老陈家的种……”他抬起布满血丝,饱经风霜的眼睛,里面是沉痛和决断,“不能不管。”
“那镯子既然值钱,你跟素芬说明白,这钱,咱家一分不要!全留给她和俩孩子!”
“就当……就当是木头用命给孩子换的嚼谷。”
他声音有些哽咽,带着对侄子的痛惜和对孤儿寡母的责任。
老陈家再穷,也不能贪这买命钱。
王秀梅用洗得发白的围裙角擦了擦眼角的湿润,点头附和,声音沙哑
“俩孩子遭了大罪了……刚没了爹,娘要再留在村里,跟老宋那点事……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对孩子不好。我……我去找素芬说说。”
她明白,儿子是大小伙子,这时候去找守寡的堂嫂单独说话,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得她这个当婶子的出面才妥当。
刘素芬正跪在陈木头那口薄皮棺材旁的草垫子上,脸色惨白得像糊窗户的纸。
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
只有往火盆里添纸钱时,那手指微微的颤动证明她还活着。
灵前油灯昏黄的光,将她瘦削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随着火苗摇曳,更显孤凄无助。
王秀梅走过去,挨着草垫子蹲下身,拉着她冰凉的手,压低声音,絮絮叨叨说了许久。
把陈冬河的话,家里的意思,掰开了揉碎了讲。
刘素芬听着,眼泪无声地滚落,大颗大颗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她嘴唇哆嗦着,几次想开口,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又对着王秀梅,重重磕了一个头,额头沾上了地上的灰尘。
这无声的动作,是托付,也是感激。
她知道,除了老陈家,她和孩子已经无处可去。
约莫半个时辰,王秀梅才红着眼圈,脚步沉重地回来,对等着的父子俩低声道
“素芬说了,镯子是冬河你要回来的,是……是木头拿命换的赔偿。”
“换的钱,一半留给孩子,一半给你,谢你帮衬。我替你拒了!”
“冬河,这钱咱不能要,这是你木头哥的买命钱啊!”
她抹了把泪,声音带着心疼。
“那孩子……是怕自己走了,娃儿在咱家受委屈……”
刘素芬的心思,她懂,那是做娘的最后一点倔强和顾虑。
怕寄人篱下,孩子看人脸色。
陈冬河心头沉甸甸的,像压了块石头“娘,镯子您先收着,压箱底。钱的事以后再说。”
“咱家不缺娃那两口饭,人多还热闹,正好给小雪作伴。”
“等新房子盖利索了,就把俩孩子接过来。”
他盘算着,都是老陈家的血脉,让爹娘带着,自己从旁管教,总不会让娃儿长歪。
等他们大了,知道好歹,懂得感恩,就是小雪将来的臂助。
自己以后也会有儿女,一大家子兄弟姊妹互相扶持,在这世道上才能走得稳当。
这笔钱,现在动不得,更不能分,得用在刀刃上。
他顿了顿,补充道“素芬嫂子那边,您多开导。就说孩子是陈家的根,没人敢给脸色看。”
“这钱,将来是孩子立身的根本,谁也不能动。”
事情议定,陈冬河又去了陈木头家。
灵堂里烟气缭绕,纸灰打着旋儿飘落。
他没说话,只是走到跪着的刘素芬身边,脚步很轻,微微点了点头。
刘素芬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沉稳坚定的眼睛,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自己的两个孩子,陈冬河家接了。
她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仿佛决堤。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跪得太久双腿麻木,踉跄了一下。
最终还是对着陈冬河离去的,挺拔的背影,深深地,无声地磕了下去。
额头抵在冰冷的泥地上,久久未起。
这是托孤之礼,重逾千斤。
陈冬河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大步离开了这充满悲戚的屋子。
一夜无话,唯有陈家那盏长明灯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灯花噼啪。
刘素芬硬是咬牙挺着,滴水未进,粒米未沾。
直挺挺跪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嘴唇干裂渗出血丝,脸色灰败得吓人。
当帮忙的村邻陆续到来时,看到她摇摇欲坠,几乎虚脱的模样,无不唏嘘。
都说陈木头娶了个重情重义的好媳妇,可惜命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