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爷正坐在里间一张被磨得油光发亮的榆木桌旁,手指灵活地拨弄着一个泛着暗黄光泽的老式黄铜算盘,珠子发出噼里啪啦有节奏的脆响。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轻轻的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
见到是陈冬河,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脸上绽开真切的笑容,取下老花镜热情的招呼道:
“冬河!可是两天没见着你小子人影喽!最近咋样?窝在山里猫冬呢?这个时节,山里收获应当不错吧?”
他不等陈冬河回答,便下意识地左右瞟了一眼。
尽管屋里并无旁人,还是自然而然地压低了些声音道:
“你可不知道,如今咱们这县城里头,缺肉缺疯了!肉联厂说是检修设备,其实里头弯弯绕谁不清楚。”
“反正已经放假小半个月了,想正经过秤买点肉更是难上加难。”
“猪肉…………你猜猜现在黑市上什么价?”
他神秘地伸出三根粗短的手指,又紧接着比划了一个八的手势。
“三块八!还不是拿着钱想买就能买着!不是真的遇着一回,搁以前谁特娘的敢相信这是猪肉的价?”
“就去年这会儿,同样的钱能买三斤最好的二刀肉还带拐弯的!”
陈冬河闻言,端着奎爷推过来的粗瓷碗的手微微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尽管之前他们早有判断,可是这个价格仍然比他们预计的要高出几分。
陈冬河心思电转,旋即明白过来。
这定是肉联厂或是上头将大部分产出优先供应了某些特殊单位,比如要紧的厂矿或者军区。
此前村里各家各户养的猪,也被公社提前统一收走。
虽具体缘由他不甚清楚,但想必与此有关。
这些事不是他一个平头百姓该打听的。
况且即便知道了,于他目前的处境也无甚用处,索性就不去费那些精力和脑子了。
他只依稀记得,似乎就在前一世年关前后,肉价也曾如此邪乎地飙升过,之后便再未出现过这般情景。
记忆里,那时村里有人家咬牙买了半斤肉过年,被念叨了整整一年不会过日子。
他笑了笑,就着碗沿吸溜了一口温热的水,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奎爷,今天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前些日运气不错,倒是撞见了一小群野猪,大大小小十几头。但收获都留在村里,没往外运。”
“家里正起房子,石头墙垒到一半,得让帮工的乡亲们吃点带油水的东西顶力气。”
“工钱给不起太高,饭食上总不能再亏着大家。何况眼下肉价飞涨,村里人更赶不上荤腥,算是我这个守山人给大家伙谋回福利了。”
奎爷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诧异,但很快便化为理解乃至赞赏的笑意。
他当初看重陈冬河,愿意跟他打交道,正是欣赏这年轻人身上这股子不独、讲义气、心中有杆秤的秉性。
“没事没事,”他大手一挥,颇为豁达地赞许道,“肉什么时候都能寻,你这做法对!乡里乡亲的,帮工盖房是天大的事,吃食上坚决不能抠搜,免得被人戳脊梁骨。”
“你今天过来,肯定是有更要紧的事吧?你小子我可是门儿清,从来都特娘的无事不登三宝殿。”
竟然被奎爷点破,陈冬河索性也不绕弯子。
两人相交时日不短,彼此脾性都了解,早已不需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
他将粗瓷碗放在桌上,身体向前倾了倾,声音压得更低,仅容两人听见:
“还是为了上回提过的那件事。赵守财家那俩崽子。”
奎爷点点头,神色几乎立刻便严肃了些,眼里的笑意收敛得干干净净。
他挥手让屋里另一个正在整理杂货架的半大伙计先去外面照应着,随后站起身,引着陈冬河进了更里面一间用作储藏兼休息的小屋。
屋里有个小炕,炕桌上摆着两个更显旧色的粗瓷茶碗。
奎爷提过一旁煨在个小炭盆上的搪瓷壶,给两人碗里各倒了小半碗滚烫的开水。
热气腾腾地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视线。
“那两兄弟…………”
奎爷沉吟着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炕桌边缘:
“我让手底下几个机灵的小子,借着由头跟他们那伙人喝过两次酒,又找他们住处周边的老住户旁敲侧击地打听过。”
“大恶,比如杀人放火,眼下倒是没有。但偷鸡摸狗、溜门撬锁、欺负老实人的事,绝对没少干。”
他顿了顿,嘴角向下撇了撇,露出明显的鄙夷。
“听说……前些日子还欺负过邻村一个守寡没多久的妇人。男人病死的,家里就剩个半大孩子。”
他声音更沉了些,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具体情形不甚清楚,那寡妇怕坏了名声,更怕那俩混蛋报复孩子,咬着牙没敢声张,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这种事,没苦主嚷嚷,谁又能去深究?就算知道了,这年头……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陈冬河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桌面上一道细微的裂纹上,手指无意识地沿着粗瓷碗边沿慢慢摩挲,感受那粗糙的质感。
赵守财这两个儿子,就像粪坑里的蛆虫,行事恶劣,臭不可闻。
却偏偏又滑不溜手,惯会钻空子。
犯下的都是些难以用重锤敲打的罪过。
即便真被扭送去,证据确凿,恐怕关上个一年半载,甚至三五年,也就出来了。
这年头,偷窃私人财物和街头斗殴,若不出人命大事,往往不会被往死里究办。
更何况,那些常在街上混的,自成一体,自有其一套阴暗的规矩。
即便是被打得头破血流,剩下半条命,也多半咬碎银牙,自己认栽,或想着日后等机会找补回来。
极少有人会第一时间去想寻公家解决。
在他们那套扭曲的认知里,那反而是种没出息,丢人现眼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