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西安火车站的灯光在春寒料峭中显得格外刺眼。王延光裹紧了身上的军大衣,站在站台边缘来回踱步,眼睛死死盯着远处缓缓驶来的绿皮火车。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的轰隆声由远及近,像是一头疲惫却依旧倔强前行的野兽。他抬手看了看表??凌晨一点十七分,比预计晚了四十分钟。
“这趟车又晚点了。”方明才从包里掏出半包皱巴巴的香烟,递了一根给王延光,“你说咱们这一趟去上海,真能跑出三趟来?”
王延光没接烟,只用打火机点着了自己的那支,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冷空气中迅速散开。“不止三趟。只要票能拿到,十天两趟没问题。现在上海每百块卖108元,重庆才96,差价12块,咱们带十万块本金过去,一趟就净赚一万二。来回倒腾,一个月翻个两三番不是梦。”
周卫东蹲在一旁整理背包,闻言抬头一笑:“我昨天晚上算过账,要是咱们能把武汉也加进来,虽然那边价格高些,但车程短,一天半就能打个来回。哪怕单次只赚八块,跑得勤快点,总收益反而比去重庆还多。”
“关键是信息要灵通。”王延光吐出一口烟圈,目光落在站台上几个穿着铁路制服的人身上,“建武已经联系好了上海站的调度科副科长,是他爸战友的儿子,答应帮我们预留硬卧车厢。忠田也在重庆打通了关系,袁兆龙那边武汉车站也有熟人。我们现在拼的不是胆子,是速度和节奏。”
火车终于停稳,车门打开,人群涌动。他们三人背着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快步登上第七节车厢。卧铺车厢里弥漫着泡面和汗味混合的气息,上中下铺挤满了人。好在杨建武提前打了招呼,列车员领着他们进了乘务员休息室旁边的一个小隔间??原本是用来放清洁工具的地方,如今被临时改成临时包厢。
“先睡会儿吧,明天还得办事。”方明才靠着墙角坐下,把包垫在脑袋底下当枕头。
王延光却没有躺下。他坐在折叠凳上,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全国铁路运行图摊开在腿上,又拿出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地国库券交易点的位置、营业时间、负责人姓名以及联系电话。他一边看一边低声念叨:“上海申银证券营业部,每天九点开门,下午四点关门;重庆建设银行南岸支行,中午有两个小时午休……”
他知道,这场战役的胜负不在本金多少,而在效率。每一分钟延误,都是利润的流失。他们这次干的,表面看是倒卖国库券,实则是利用政策开放初期的信息不对称和区域价差,在制度缝隙中抢时间、抢资源。这种机会不会长久,一旦市场全面放开,价格趋于统一,套利空间就会迅速消失。所以必须争分夺秒,趁着试点阶段疯狂收割。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火车抵达郑州。他们在站台短暂下车活动筋骨,顺便买了几瓶热水和干粮。王延光趁机拨通了杨建武的电话。
“建武,我是延光。我们刚到郑州,预计明早七点抵沪。你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
听筒里传来杨建武急促的声音:“都搞定了!我已经在上海站附近的锦江之星订了三间长租房,步行五分钟就到申银证券。今天下午我就去营业部摸情况,听说最近有不少外地人带着国库券来卖,队伍排到门口去了。价格可能还要涨!”
“好!那你盯紧点,一有风吹草动马上通知我。另外,让忠田准备第二批货,等我们把这批出手后立刻回电,让他组织人在重庆收,越多越好。”
挂掉电话,王延光转身对方明才说:“加快节奏,这一波行情比预想的还要猛。上海这边需求旺盛,说明资金流动性已经开始松动,国家对资本市场的试探性放开才刚开始,后面还有更大动作。”
周卫东插话:“那咱们是不是该考虑扩大规模?现在总共才凑了六十多万,要是能拉更多人进来……”
“不行。”王延光果断摇头,“人越多越乱。我们现在这套体系就像一台精密机器,每个人都有固定职责:你在前方收,我在中间运,建武在上海销,忠田、兆龙、应春负责情报传递和后勤支援。再多加一个人,协调成本就会上升,反应速度下降。我们现在靠的就是快、准、狠,不能拖泥带水。”
他说完,又补充一句:“而且这事本来就有风险。虽然是国家允许的试点,可毕竟还在摸索期,谁也不知道哪天风向变了。万一查起来,参与的人越多,牵连越大。”
众人默然。他们都清楚,尽管政策文件写着“经政务院批准”,但实际操作中仍处于灰色地带。信托公司、信用社可以公开挂牌买卖,私人携带大量国库券跨省交易,则游走在合法与非法之间。公安、工商、税务任何一个部门都能找理由拦你查你扣你。
傍晚时分,火车进入江苏境内。窗外田野开阔,油菜花开得正盛,金黄一片。车内气氛却愈发紧张。王延光反复检查背包里的国库券,厚厚一叠用牛皮纸层层包裹,外面再缠上胶带,藏在衣物夹层之中。他知道,这些东西看似轻薄,实则价值十几万??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不吃不喝三十年的工资。
深夜两点,列车抵达上海站。站外早已等候多时的杨建武迎上来,手里拎着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快吃点东西,一会儿直接去申银,他们早上八点半开门,现在排队的人都快上百了。”
四人匆匆赶到位于黄浦区九江路的申银证券营业部门口。果然,一条长长的队伍蜿蜒而出,多数是中年男女,怀里抱着布包、纸箱,神情焦虑又期待。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当日收购价:**85年国库券,面值100元,收购价107.5元**。
“涨了!”杨建武激动地拍大腿,“昨天还是106,今天直接跳到107.5!照这个势头,下周破110都有可能!”
王延光冷静分析:“别高兴太早。价格上涨,说明市场热度高,但也意味着监管可能会介入。我们要做的不是赌它还能涨多少,而是尽快变现,回笼资金,投入下一趟循环。”
他们排了两个小时队,终于轮到办理业务。柜台内的工作人员戴着老花镜,一张张仔细查验国库券真伪,盖章登记。王延光带来的十一万面额国库券,最终以107.3元均价成交,总收入118,030元,扣除路上花销,净赚约4.8万元。
“成了!”走出营业厅那一刻,周卫东几乎跳了起来,“这才几天?我们六折收来的,现在一转手就是四万多进账!”
“这只是开始。”王延光望着街对面工商银行的大楼,“你现在立刻去买票,明天一早就出发去重庆。我和方明才留在上海处理后续事宜,顺便打听有没有其他渠道能继续进货。”
当天下午,王延光约见了申银证券的一位业务主管。此人姓陈,五十岁上下,曾在财政部工作多年,言语间透着体制内老人特有的谨慎与精明。
“王同志啊,你们这些年轻人脑子活络,敢闯敢试,我很欣赏。”陈主管端起茶杯吹了口气,“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这种跨地区倒卖的行为,虽然目前没人管,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上面已经在研究全国联网交易系统,估计明年就会推开。到时候,地域差价自然归零。”
“所以我们才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王延光笑着回应,“陈主任,我想请教一下,像我们这种情况,能不能通过贵公司代理交易?或者合作成立一个短期理财项目,集中采购再统一出售?”
陈主管眯起眼睛:“你想走正规化路线?”
“正是。”王延光点头,“我可以拉一笔资金进来,委托你们操作,利润分成。这样既规避个人风险,又能提高效率。您也知道,现在很多老百姓还不懂这些,宁愿低价卖给私人也不愿排队等银行收。如果我们能建立一个可信渠道,完全可以吃下更大市场份额。”
陈主管沉吟片刻:“想法不错……但我不能做主。这样吧,我帮你引荐我们经理,你自己谈。不过事先说好,这种事情必须低调,不能张扬。”
三天后,王延光成功与申银证券达成初步合作协议:由他组织货源,申银提供交易平台和资金结算支持,双方按比例分成。虽然分成比例不高,仅有15%,但胜在安全稳定,且可通过正规账户流转资金,极大降低被查处的风险。
与此同时,李忠田在重庆发动亲朋好友,以“帮忙兑换到期债券”为名,悄悄收购国库券。他特意找了几个偏远县城的亲戚出面交易,避免引起注意。短短五天,便筹集了二十万面额。
接到消息后,周卫东立即启程赴渝。他乘坐的是慢车,全程耗时近三十小时,途中还需换乘两次。但他毫不在意,反而利用这段时间熟记各地交易规则和应急方案。他知道,自己已是这支“特种部队”中最关键的运输骨干。
第四趟往返顺利完成。截至四月底,团队累计完成六次跨省交易,总营业额突破百万,净利润达二十八万元。按照约定,每人分红四万左右,剩余资金作为滚动资本继续投入。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发起第七次行动时,意外发生了。
五月二日凌晨,王延光正在上海宾馆房间核对账目,突然接到梁应春从深圳打来的紧急电话。
“延光,出事了!袁兆龙在武汉被工商堵了!他带着八万国库券去建行交易,刚进门就被控制住了,人被带走,钱和券全扣了!”
王延光猛地站起身,心脏狂跳:“什么时候的事?什么原因?”
“昨晚七点左右。据说是有举报,说他非法倒卖有价证券,涉嫌扰乱金融秩序。现在关在武昌区工商局,还没移交公安。”
“妈的!”王延光一拳砸在桌上,“谁举报的?有没有律师介入?”
“不清楚,应该是同行眼红。建武已经联系了武汉的朋友想办法疏通,但那边态度强硬,说是要立案调查。”
王延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涌入这个领域,竞争加剧,矛盾激化,有人为了独占利益选择举报他人,几乎是必然结果。
“通知所有人,暂停一切跨省行动。”他果断下令,“忠田不要再收新货,建武留在上海维持原有渠道,应春暂时不要来内地。等我把兆龙捞出来再说。”
接下来三天,王延光动用了所有能调动的关系网。他先是托杨建武的父亲找到陕西省财政厅一位退休副厅长,请其写信给湖北同行施压;又让李忠田联系当地一位退伍老兵??现任县人大副主任,通过老乡会名义发函交涉;同时,他还亲自致电几位曾在军队服役、现任职于政法系统的熟人,请他们协助沟通。
终于,在多方努力下,工商局同意调解处理:国库券予以返还,但要求袁兆龙写下保证书,承诺不再从事类似活动,并缴纳五千元“管理费”。
“实际上是变相罚款。”袁兆龙拿着失而复得的国库券,苦笑不已,“但他们说了,要是不交这笔钱,就要移送公安机关,追究刑事责任。”
王延光拍拍他的肩:“人没事就好。这笔钱我来出,你不必自责。我们早就知道这条路不好走,踩雷只是早晚问题。”
经历此事,团队内部气氛骤然紧张。有人提议就此收手,见好就收;也有人主张换个方式继续干,比如改用他人身份分散交易。
王延光召集全员开会,郑重宣布:“第一,暂停大规模跨省运输,改为小批量、多批次、隐蔽化操作;第二,所有交易必须通过合作机构进行,杜绝私人现金交易;第三,建立应急联络机制,一旦有人出事,立即启动救援预案。”
他还做出一项重大决定:将部分利润投入实业。他看中了西安郊区一家濒临倒闭的建材厂,计划注资控股,将其改造成集生产、仓储、物流于一体的综合企业。“将来金融市场规范化以后,我们就转型做正当生意。现在赚的钱,不能全拿去冒险,得留下根基。”
五月下旬,西北大学经济学硕士函授班面试如期举行。王延光在忙碌之余抽出时间参加考试。笔试过后是面试环节,考官问他:“如果你有一笔资金,会选择投资哪个方向?”
他坦然答道:“我会选择基础设施建设和金融创新结合的领域。比如说,当前我国正处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关键时期,资本市场刚刚起步,城乡差距依然巨大。谁能把握住这两者的交汇点,谁就能在未来十年占据先机。”
考官们相互对视一眼,微微点头。
走出考场那天,阳光明媚。王延光站在校园梧桐树下,望着来往的学生,心中前所未有的踏实。他知道,自己正在走上一条不同于常人的路??既有刀尖舔血的搏杀,也有运筹帷幄的谋略;既抓住时代的缝隙,也在为未来铺路。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