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极拱手,神色肃然:“正要回?陛下,青州那一战的余波,冲击近乎席卷整个大虞疆土,臣不敢怠慢,事发后便遣人详查此事。”
他略作停顿:“事情起因,是礼郡王逆党欲围杀沈天,并夺取沈修罗为礼郡王复活之躯。步天佑为护沈天,亲自下场,与易天中交手,重创此人。其后先天衡神现身干预,竞亦被步天佑所伤,最终力神真身降临,步天佑方才
退去。”
司马极语气转沉:“详情究竟,臣亦未能亲见。不过据部属回报??那一战,似发生在泰天府以北三百七十里外的雪山之巅。战后整座雪峰崩塌,方圆十里尽成焦土,天地灵机紊乱至今未平,其中残留的武意余韵??经随行
法师辨认,至少涉及一位超品,三位神灵层次的力量碰撞。”
天德皇帝听罢,沉默良久。
他缓缓靠回椅背,望着殿顶那繁复华丽的藻井,眼中似有星河轮转,暗流汹涌。
步天佑??
这老家伙躲了一百年,终究还是忍不住下场了。
真正让他意外的是??步天佑竟能一举击伤先天衡神,更从力神爪下安然脱身!
这等战力,便不能等闲视之了。
即便他贵为天子,坐拥龙气加身,麾下数十万禁军拱卫,也只有在京城大阵加持之下,方能勉力与力神这等存在抗衡一段时间。
而步天佑,竟能在外野战之中,与衡神交锋并伤之,更在力神追击下从容退走??
短时间内,朝廷需视之为神!
还有先天衡神与先天力神,这些神灵,如今竟是连半分遮掩都懒得做了,公然襄助那些神狱妖魔,支助他那兄长重登大位一
“即日起,锦衣卫与东厂需着重调查神鼎学阀动向与步天佑行踪,此外,中书舍人!以沈天王奎查得官脉符宝之功,再赐五品功元丹三枚。”
还有朝廷拨给神鼎学阀的资源、官脉都可酌情增加,不过此事却无需在此处详议,他自有安排。
天德皇帝收敛心绪,目光重新落回殿中。
“那件‘八门天锁’,取来让朕一观。”
司马极连忙自怀中取出那枚青铜罗盘,双手呈上。
曹谨接过,小心翼翼置于御案。
天德皇帝伸手轻抚罗盘表面,指尖流淌出淡金光泽,渗入那些繁复的空间符文中。
片刻后,他眼中掠过一丝赞许。
“确是好器。”天子缓缓开口,“通过混乱颠倒虚世主者的虚空认知,限制他们使用虚空之力??虽只能短暂生效,且需配合独特术法驱动,但思路巧妙,材质与炼制手法皆是上乘。”
他抬眼看向司马极:“此物是前工部侍郎墨剑尘所造?”
“正是。”司马极躬身答道,“据沈天所言,是其岳祖父墨剑尘耗时一个多月,特为沈天打造。
天德皇帝眉梢微扬:“墨剑尘??此人现在如何?还有,墨家乃二品门阀,其长房之女,怎会嫁与沈家这等寒门?”
司马极略作沉吟,如实禀报:“墨剑尘如今在家休养。据说因无官脉温养,无法压制体内积年的器毒与丹毒,寿元无多,我等推断此人至多只剩五六年光景。”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墨家与沈家联姻之??三十七年前,墨剑尘因故触怒神明,被迫致仕,官脉断绝。此后墨家几十年间,再无人能任三品以上实权官职,家势日渐衰落。”
“约九年前,墨家牵涉一桩私炼禁器、勾结边将的大案,不得不求助沈八达相助转圜,方得脱罪,而沈八达当时提出的条件,便是要墨家长房嫡女墨清璃,嫁与其侄沈隆,后沈隆死,沈八达又强令墨清璃嫁沈天为兼祧正妻。
天德皇帝听罢,眼神微微一动。
“竟有此事,这个沈八达啊??”
他一声轻笑,起身缓步走到殿门前,负手望向殿外深沉的夜空。
??墨剑尘,沈八达,步天佑,还有他那皇长子姬紫阳。
如今,竟都与沈天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还有沈天身上的几份神??
“可惜了。”天子轻声自语,“墨剑尘在炼器与营造上的才学,当世能及者不过三五人。这般人物,就这么被器毒耗死,实是朝廷损失。”
他转身,看向中书舍人:“拟旨??墨剑尘昔年于工部任上,主持营造皇陵、修葺宫苑有功,特赐文勋职正六品承德郎,尤其以勋职官脉颐养天年。另赐五品‘养神丹’三枚,助其调养。”
“臣遵旨。”中书舍人躬身记录。
天德皇帝走回御案后坐下,指尖在扶手上轻轻叩击,似在思量什么。
片刻后,他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臣等告退。”司马极与三位钦天监大法师齐齐躬身,缓步退出殿外。
曹谨亦小心翼翼地收起八门天锁与那些证物箱,命力士抬走,随后躬身退至殿角阴影中,垂目静立。
紫宸殿内,重归寂静。
半个时辰后,东厂衙门,地下秘殿。
此处深藏于衙门地下三十丈,以玄铁浇铸墙壁,铭刻无数隔绝,镇压、隐匿的符文,便是超品神念也难以轻易穿透。
殿中灯火幽暗,仅四角各悬一盏青铜灯盏,内里燃烧着惨绿色的阴磷火,将整座大殿映得森然诡异。
屠千秋端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中,身上那袭猩红蟒袍在幽光下仿佛浸透了血。
他面前御案上,摊开着一卷明黄圣旨,旁边还摆着几份抄录的证物清单??正是天德皇帝命曹谨送来的“训斥与‘物证’。
屠千秋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文字,一双狭长眼眸中寒光流转,似有两簇鬼火在深处燃烧。
他看得极慢,一字一句。
越看,周身那股无形无质,却令人窒息的阴冷气息便越盛。
殿中温度骤降,四角灯盏内的阴磷火疯狂摇曳,发出“嗤嗤”轻响,火光被无形的压力挤压得扭曲变形。
地面、墙壁、天花板上那些铭刻的符文相继亮起,试图镇压这股暴走的威压,却如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
“好??好得很??”
屠千秋忽然轻笑一声。
那笑声沙哑干涩,仿佛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带着一股浸透骨髓的寒意。
下一刻??
“轰!!!”
一股磅礴浩瀚,似能吞没天地的恐怖威压,自他体内轰然爆发!
那不是真元,不是罡气,而是纯粹的,源于权柄与杀戮积累而成的“势”!
整座地下秘殿剧烈震颤!玄铁墙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表面符文疯狂闪烁,却仍阻挡不住那股威压的扩散!
四盏阴磷灯盏同时炸裂!惨绿火星四溅,尚未落地便被威压碾成虚无!
御案咔嚓一声碎裂,木屑纷飞!圣旨与证物清单悬浮于空,被无形之力撕扯、扭曲,眼看便要化为齑粉!
就在此时
“义父息怒!”
一道清朗却沉稳的嗓音响起。
殿门处,不知何时已立着一道身影。
那人约莫三十许年纪,身着墨蓝绣银飞鱼服,腰佩狭长弯刀,面容清俊,眉宇间凝着一股书卷气,却又在眸底深处藏着锐利如刀的锋芒。
他双手结印,周身泛起一层淡银色光华,似水波流淌,悄无声息地渗入殿中,与那股暴走的威压相触、交融、引导,将绝大部分冲击之力导入地下深处,避免波及外界。
正是屠千秋麾下‘八犬’之首,东厂三大镇抚使之一??冷文舟。
冷文舟维持着印诀,缓步走到屠千秋身前五步外,躬身一礼,声音平和:“义父,小不忍则乱大谋,此刻若任由威压外泄,惊动宫中,恐更令陛下以为您心怀怨望。”
“怨望?”
屠千秋嗤笑一声,缓缓收敛气息。
殿中威压如潮水退去,但那森寒刺骨的冷意,却依旧弥漫不散。
他抬眼看向冷文舟,眸中那两簇鬼火幽幽跳动:“我心里怎么想的,他岂能不知?那位不在乎罢了!”
冷文舟直起身,眉头微蹙:“陛下此番确实过分了,官脉部件外流一事,绝非义父所为,那些证物,分明是逆党精心炮制,有意栽赃。
陛下若真信了,便该将义父下狱彻查;若不信,便该明旨抚慰,斥退谗言??可如今这般不痛不痒的训斥,又明着扶持西拱卫司??这是在钝刀子割肉。”
他顿了顿,语气转沉:“义父,我们必须反击,若步步后退,迟早退无可退。必须让天子知道厉害,再不敢如此拿捏。”
“此言大善!”
屠千秋眼中寒光一闪,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缓缓起身,背负双手,踱至殿中那面巨大的青铜镜前??镜中映出他猩红蟒袍、苍白面容的身影,诡谲而威严。
“吩咐下去。”屠千秋声音平淡,却字字如冰,“将两淮前线,尤其是临仙府的战报,在合理范围内压一压,逆党沟通临仙诸将的消息,还有那些不太要紧的败绩、溃退、粮草短缺之类的消息,暂缓呈送御前,让陛下的案头,
清净几日。”
冷文舟闻言一愣,随即眉头皱得更紧:“义父,两淮战事关系重大,是陛下每日必阅的要务。若有延误或遮掩,一旦事发,陛下震怒,恐怕?”
他稍作迟疑,低声道:“我以为,与其在军情上做文章,倒不如在‘雷狱战王’那边放一放。”
“套!”
屠千秋霍然转身,猩红袍袖一拂,带起一股阴风。
“陛下不敢撤我的厂公职!我与诸神勾连太深,我便是动摇朝局。而雷狱战王那边不止陛下盯着,更是数位神灵亲自交代,是必须尽快解决的祸患!”
冷文舟微微一愣,随即躬身:“是儿子思虑不周。”
屠千秋重新望向镜中的自己,沉默片刻,忽又开口:“不过??你方才所言,倒也提醒了我。”
他眼中幽光流转,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北疆互市的账目,可以好好查一查。那里面牵扯的银子、货物、人情,都给我梳理清楚,你寻个合适的时机,把那些见不得光的烂账,还有背后几条藏得深的大鱼,丢出来,晒
晒太阳。
陛下不是猜忌我,疑我么?那便让他看看,这内廷里头,那位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老祖宗,这些年经营的势力羽翼,到了何等地步!还有燕郡王与魏郡王,有些事不妨为他们行点方便。
冷文舟眼神一亮:“儿子明白!”
屠千秋摆了摆手:“去吧,记着,动作要干净。”
“是。”
冷文舟躬身一礼,悄无声息地退出殿外。
屠千秋独自立于镜前,望着镜中那袭猩红身影,良久,发出一声极轻的,似笑似叹的低语。
“姬神霄??你现在鸟尽弓藏,想用沈八达,用你那儿子、用步天佑来制衡我?”
他说到步天佑三字时,语声一顿,眼神惊悸。
这个不周,竟能与神灵对抗后全身而退?
幸在神药山之战,此人做壁上观。
不过此人得罪力神,也是时日无多了。
屠千秋随后深深呼吸。
接下来便看看,是天子手中的棋子先成势,还是他这把刀,先割断天子的腕子。
陛下做了那等事,获罪于天!若非九霄神庭部分神灵担忧被妖神占了便宜,陛下早该众叛亲离。
几乎同一时间,西拱卫司公廨。
沈八达端坐正堂,面前御案上铺着一卷明黄圣旨。
岳中流从圈椅上直起身,面色凝然地一拱手:“恭喜督公!陛下今日又要您以重任,可知陛下对您的信重。”
西拱卫司此番增编五个千户所,又有权调阅东厂已结案卷,协同监督缉拿??这权势,其实已可与东厂分庭抗礼!
估计不久之后,这西拱卫司就要转为西厂了。
沈八达面色平静,目光从圣旨上抬起,看向侍立在一旁的传旨太监 ??那是都知监一名寻常随堂太监,面白无须,神色恭谨。
“有劳公公跑这一趟。”沈八达自袖中滑出一只鼓囊囊的锦袋,轻轻推至案角,“些许茶敬,不成敬意。”
那太监眼睛一亮,却故作推辞:“督公太客气了,奴婢份内之事??”
“公公辛苦。”沈八达微微一笑,又将锦袋往前推了半分,“本督还有一事请教??陛下这封旨意,究竟是因何缘故?”
太监左右看了看,见堂中唯有沈八达与岳中流二人,这才小心翼翼上前,压低声音:“督公明鉴??奴婢也是听曹公公身边的小猴子透了几句风声。”
“今日,北镇抚司王奎王大人从青州押回几口箱子,里头竟是两套完整的官脉符阵部件!经钦天监三位大法师亲自勘验,确系四十年前尚宝监报废的一批旧物!这些符器,本该销毁,却落到逆党手里,据说牵涉到了东厂厂公
义子屠承恩,故而陛下震怒,下令严查??”
他抬眼,窥觑着沈八达的脸色:“陛下用意,奴婢不敢言,只能由公公自行领会,此外却还有一事,督公您那位侄儿沈县子,可真是了不得!”
他啧啧两声,眼中满是震撼:
“不久前青州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礼郡王逆党设局围杀沈县子,竟惊动了不周先生步天佑亲自下场!
那位不周先生不但重创了易天中易公公,还将现身阻拦的先天衡神,打成重伤!最后连力神真身都降临了,不周先生却还是从容退走??我的天爷,那可是先天神灵!超品见了都得低头。沈县子能拜入这般人物门下,得他亲
自护持,实是好缘法,好缘法。”
沈八达与岳中流对视了一眼,都暗暗惊讶。
岳中流更是一阵瞠目结舌,待那太监话音落下,便嘿然一笑:“好一个不周先生!沈少得此师尊,不啻于有了一座通天神岳为后盾!从今往后,莫说青州,便是放眼天下,谁还敢轻易动沈家分享?督公,你们沈家这回是真的
要一飞冲天!”
他心中波澜翻涌,过往只传闻不周先生步天佑的丹道通神、武道深不可测,战力可比肩超品。
却万万没想到,这位隐世百年的老怪物,竟已强到能与先天神灵正面交锋,甚至伤神而退的地步!
此等能为,几千年来都罕有。
沈八达则横了岳中流一眼,步天佑与神明为敌,这算是好事吗?
某种程度来说算,但神明岁元悠久,与天地同寿。
而二品御器师哪怕用上最好的神药,也顶多能活四百载。
能扛住神灵是好事,但要能一直扛下去!
且陛下此举,分明是要将他沈八达,连同他背后的沈家,还有那位不周先生步天佑,与皇长子姬紫阳捆绑在一起。
陛下欲用他们制衡诸神与诸皇子,可他们未来会是什么样的终局,什么样的下场,天子却毫不在乎。
这是一步高明至极的帝王权术。
然而大势倾轧,纵使他洞悉天心,亦别无选择。
他能做的,唯有在这滔天洪流中,为自身与沈家,挣出一线生机。
沈八达面上却丝毫不显,只缓缓起身,朝着紫宸宫方向郑重一揖,声音沉稳恭敬:
“臣,沈八达,叩谢陛下天恩。陛下信重,臣必尽心竭力,秉公查案,整饬卫务,以报君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