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们身处高位,都不怎么亲自花钱了,有什么事动动嘴就行了。
他们早就忘记了如今的钱,有多不方便携带的细节了。
卷宗当中记录的这个小细节,他们几乎都没有注意到。
不仅是张知白,丁度也对宋煊高看一眼。
在宋煊初次遇到端午这种大场合的命案,他处理的就极为行云流水,丝毫不慌,甚至都没有影响到端午庆典的举办。
丁度是觉得宋煊有一颗大心脏的。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把我弟弟给牵扯进去了。
如今丁度想要把自家堂弟捞出来,他心里盘算着还要请教一下宋煊。
宋绶早就领教过宋煊在断案方面的天赋。
所以当王曾说审案里面有宋煊的时候,他就觉得稳了。
听着宋煊的责问,张知白更是重重的拍了一下惊堂木
“乐涛,你若是从实招来,尚且还有机会自救。”
“若是抵抗到底,别怪本官不给你机会!”
听到这话,乐涛跪在大堂之上,满脸惊恐。
同样冷汗直流的也有开封府通判秦应。
他当时只想着给穆修定下罪责。
即使案子往上报。
无论是府尹陈尧佐还是吕相爷,那都会眨眼通过。
无论是谁都不会做出什么阻拦。
穆修他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事实也正如他所预料的,谁承想被贬谪的穆修竟然敢半路偷跑回来告状?
现在卷宗上被宋煊揪出来了漏洞。
秦应一时间也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
他觉得如此威逼之下,乐涛他定然没什么胆魄会把这件事给扛下来。
这可怎么办呢?
但是秦应之所以有恃无恐,那就是大宋判案一般都是疑罪从无,从轻从赎。
主打一个教化为主,惩罚为辅。
当然了从轻发落不是对嫌疑人的仁慈,而是避免其因免死无望做出更危害社会的举动。
要不然诸如狄青那类“杀人犯”(顶罪),是没机会来京城当禁军的。
“张相公,就算送了三十贯,乐涛他就没有旁人帮忙吗?”
宋绶则是继续阴阳怪气的道
“乐涛,你还是把你的同伙一并说出来,兴许还能有个合理的解释。”
乐涛根本就不敢说自己有同伙。
若是死扛到底,那就是要被杀头的。
若是主动认了,那也是要被发配。
他张了张嘴,又果断闭上。
因为他看见秦应的眼神,若是认了那就没救了。
若是不认,兴许就能赎铜了事。
“哎,宋学士,万一乐涛他天生神力呢。”
宋煊哼笑一声
“还是让秦通判把没收到公帐上的三十贯钱拿出来,现场让乐涛背一背,给他个机会。”
当初石家送给范详一千贯钱,可是堆满了整个屋子,动用了许多驴子和骡车给拉过来的。
现在还放在宋煊租住的家中,房门至今都没有被打开呢。
这么多钱,范详拉回家去,那就是害了他父母以及几个妹子的性命。
宋煊一提出来,他一个人能搬动如此沉重的钱财,大家才反应过来这是不可能的事!
“天生神力?”
宋绶啧啧两声
“好一个天生神力!”
“倒是本官孟浪了,觉得大宋不可能有这样的人才。”
“秦通判,你差人把三十贯的入公账本拿来,本官也好现场调拨一二,让乐涛现场演示。”
秦应这下子确实绷不住了。
因为这钱根本就没入账。
主审官张知白见他不动窝,遂开口道
“钱通判,你去把账簿拿来。”
钱延年是钱若水的儿子。
因为他爹的缘故七岁就吃上皇粮了,被赐予进士出身,如今也是担任通判。
待到王曾被罢相,唯有钱延年反对。
他当场反驳,攻击皇帝薄情,并且极为生气的走了,毁掉官帽脱去官服,披着道士服,大怒上了嵩山修道。
皇帝大惊,屡次召他回来,但是他就在嵩山上过了一辈子。
有了当朝宰相的吩咐,钱延年当即把账册拿过来请宰相过目。
张知白瞧着账目,翻了几次都没有瞧见入账。
他把账册递给一旁的宋绶,这罪责可真是越抓越多啊。
“秦应,你还要抵抗到底吗?”
其实这个份上,哪有什么回旋的余地?
但是秦应在陈尧佐没有回来之后,他绝对不能说一个字。
面对秦应的沉默,张知白直接吩咐宋煊取下秦应的官帽,把人给带走,关进开封县大牢,避免有人想要与他勾连。
秦应瞧着宋煊,他本想着帮助陈氏兄弟对付他,可没想到被穆修给打乱了阵脚。
先被他给弄了!
“秦通判,我会令人在开封县大牢单独为您准备一间牢房的。”
一听这话,秦应急了,当即大吼
“我乃是朝廷命官,没有官家以及大娘娘的命令,谁敢抓我?”
秦应混迹官场多年。
宰相是没有权力抓人的!
虽然允许先抓人后补票,但那是针对平头百姓。
刑部根本就不掌实权,他们只是梳理卷宗。
单独设立的审刑院负责对重大案件进行审核。
大理寺对存在有疑虑的案件进行再次审核。
若是仍旧有拿不准的则是御史台出面监管。
若是案件争议较大,谁都不服谁,皇帝只能组织专门的审核团队,全都叫到一起审理。
而且开封府的官员设置更加复杂全面,审案与断案的流程更加清晰,同时坐镇京畿之地,要承受许多的压力。
大案、急案频出,法理之外的官员升迁,京城安全,皇室颜面等许多因素参杂,想要公正的判决根本就不容易。
秦应说的也没错。
总之在大宋审案的和判案的是要分开的,这一套班子都是要分开签字的。
主打一个相互制衡,相互拖后腿。
谁都别想当地方与中央上的“土皇帝”!
像宋煊这个知县断案,就没有那么多的麻烦事。
这也是王曾想要把秦应等人给抓到开封县去审理的缘故。
但事实是,秦应完全可以拒绝前往,张知白也没有办法。
张知白面露难色,他一时间沉默不语。
宋煊瞧着秦应笑了笑,当即高声道
“左右何在?”
“下官在。”
县尉班峰当即应了一声。
随即堂下之人,开封县的衙役同时大声回应
“属下在。”
堂上张知白几人都是看着宋煊。
“奉官家口谕,捉拿案犯秦应前往开封县受审,给本官把他押走。”
秦应知道宋煊胆子大。
可是他没想宋煊竟然会假传官家口谕!
“宋煊,你好大的胆子!”
秦应指着宋煊道
“官家可是没有说过这话。”
“你怎么知道官家没有说过?”
宋煊的反问让秦应瞠目结舌。
连主审官张知白都不知道要如何接茬。
“你假传官家口谕,视同谋反,左右给我把他拿下!”
听着秦应的大声嘶吼,堂上的开封府衙役,以及堂下看热闹的衙役,都没有动窝。
毕竟通过方才的监狱“友好交流”,开封府衙役都知道了宋煊是官家身边的红人。
要不然审判通判这种级别的官员,也不会拉上宋煊。
谁敢断定宋煊说的是假话?
正是因为不敢断定他说的是假话,那大家就自动判定他说的是真话!
反正要抓走的又不是自己个。
神仙打架,小鬼上前凑热闹,是要被波及的。
宋煊见没有人动窝,瞥了班峰一眼
“班县尉,用得着本官把话说第二遍吗?”
“下官不敢?”
班峰当即不再躬着身子,他抬起头
“下官只是在等着,谁敢阻拦我等,正好把他们一起拿了,县衙的牢房管够!”
在班峰借势装逼后,没有人敢上前,甚至连反驳的人都没有。
于是班峰这才带着张都头,亲自把开封府通判秦应给双手背后押起来了。
“宋煊,你狗胆包天!”
“放开我。”
“我要见官家,我要见大娘娘!”
宋煊却是不理会他的叫嚷
“张相公,二位翰林学士,我等还是按照官家的口谕,诏令秦通判前往开封县审理此案吧。”
张知白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方才不是已经审理好了吗?
怎么还要再审?
倒是宋绶反应快,他当即赞同道
“不错,官家是如此交代的,就是避免开封府内有人与他狼狈为奸!”
张知白也是点点头
“好。”
宋煊给了宋绶一个眼神,他直接挥手
“我们走。”
“是。”
开封县的衙役当即左右护法,拿着棍棒防止有人抢犯人。
可是这帮开封府的衙役哪敢啊?
大家的俸禄可以说是没有,人家秦通判又不是自己亲爹。
拼命做什么?
又不挣钱。
在一个官家都下令要查他来了。
如今宰相出马,又有翰林学士陪座。
他能没有问题吗?
于是在众人的注目礼之下,宋煊一个七品知县押着开封府通判走了。
开封府通判钱延年,至今都没有缓过神来。
作为王曾的人,他不是没有与秦应交手过。
只是他有陈氏兄弟照拂,自己一直处于被打压的情况下。
前些日子也是照顾他那年老的祖母,没有来。
更是不知道秦应这里做出这种事来,否则自己定要抓住机会。
岂能后知后觉的从王相公那里得知消息?
张知白脸上露出危难之色,刚想要跟着走。
宋绶却是一把拉住张知白的手臂
“张相公,你速速前往皇城请旨,否则宋状元便又惹大麻烦了。”
“嗯?”张知白压低声音道
“怎么呢?”
“官家口谕,那也不是宋十二他能听到的,自是该由你这个主审来说。”
“好。”
张知白让宋绶他们先去,自己返回去与官家交代案情,顺便请旨意。
待到出了开封府衙的大门,这一行人出动,吆五喝六的喊人让开。
自是引人注目。
而被压着的通判秦应却是面色铁青。
他这么多年为官,尽管有涵养,可是被如此“游街示众”,那也是挂不住面的。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被压着的那位像是秦通判啊!”
“什么?”
“一个七品知县直接把从六品的通判给抓走了,这可是不常见!”
“岂止是不常见,简直闻所未闻。”
一直都在茶摊上没走的李君佑,当即站起身来,瞧着这队伍走过来,目露惊疑。
“哥哥,宋状元不会是把人从开封府衙抓出来的吧?”
王羽丰瞧着那个人的官服,可是绿色的。
五品以上是朱紫,九品是青色。
宋煊他身上的官服也是绿色,这说明宋煊他抓的是一个同品级,甚至是比他高品级的官员。
“嘶。”
李君佑捏着折扇,可能今日开封府衙的人很忙,他的人还没有把消息打探回来。
不过他可以肯定,宋煊此举是不够正确的。
没有天子的文书,如何能抓捕一个官员?
宋煊也太莽撞了些。
“不愧是立地太岁。”
王羽丰忍不住赞叹了一句,随即又想起自己的姐夫。
若是将来自己的姐夫落在他的手里,会不会也是这种待遇?
李君佑没有搭茬,这立地太岁猛的有些让他遭不住。
本来今日同宋煊搭上关系,便是极好的。
可他当真不想宋煊做事如此“勇猛”,否则岂不是自绝于官场?
宋煊倒是无所谓,可是开封县的这帮衙役们却是个个挺胸昂首的。
从来没有如此“扬眉吐气”过。
哪一次他们这些人见了开封府的衙役,不是点头哈腰的讨好。
毕竟那也是上级部门。
可今日,宋大官人都不给他们面子。
今后也不必给他们面子,一个敢放屁的都没有。
待到进了县衙,宋煊吩咐让他们先休息休息,今日擒获罪犯都有功,让班县尉都记上,待到积累过后,他要论功行赏。
“多谢大官人!”
众人笑嘻嘻的各自散去。
宋煊这才对着秦应笑道
“秦通判,在下职责所在,还望勿要见怪,里面喝口茶吧。”
秦应这才认真打量了一下宋煊,此时脸上带着笑,全然不见方才那副冷漠的模样。
不愧是敢当街辱骂开封府尹的狂妄之徒!
他够胆。
秦应甩了一下衣袖,跟在宋煊后面。
待到进了后堂,宋煊安排王保去烧水。
秦应坐下来,瞧着宋煊
“宋知县,是不是觉得把本官游街,心中十分得意,脸上有光啊?”
“不不不。”
宋煊坐下来,瞧着秦应
“秦通判,抓了你游街,我有什么可得意的?”
就在秦应眯眼思索的时候,又听道
“你还不够格。”
“哼哼哼哼。”
秦应忍不住放声大笑,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好你个宋十二,当真是胆大包天!”
有些话用不着点明。
他知道宋煊话里的意思。
“可话又说回来了,不是我看不起你。”
秦应瞧着宋煊,伸出手指
“你真以为你一个小小的野草,也能绊倒密密麻麻的参天大树?”
“当真是不自量力!”
“对于树而言,我还是喜欢用砍的。”
秦应一顿。
宋煊把那套新茶具拿出来
“不管将来我们如何对抗,你都出局了,所以秦通判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秦应知道这件事不能查,一查就露馅。
不过他也不担心自己的性命,绝对死不了。
顶多被外放贬谪几年,只要吕相爷他们不倒,自己迟早有机会回来当京官。
在秦应看来,宋煊此时说这话,足以表明他不懂官场。
热水来了之后,宋煊再烫茶具。
挥挥手让王保守在门外。
秦应瞧着宋煊如此粗旷的泡茶,眉头皱起。
他是看不起本官,所以才会这样吗?
宋煊倒了两杯后
“我喜欢这样喝茶,咱们二人又无仇无怨,顶多是立场不同,没必要用这种小事羞辱你的。”
秦应心中一惊,因为他发现宋煊很敏锐的就捕捉到了自己的想法。
此子绝不是鲁莽之辈。
更加不是一个只会写文章就能连中三元的书呆子。
秦应眯了眯眼睛
“宋知县像是能猜透人心,难道猜不透官场的规矩吗?”
“哦?”
宋煊放下手中的茶壶
“你也知道我岳父是武将,我初入官场,倒是不是很懂什么官场规矩,还望秦通判能够指点一二。”
“办案不是你这么办的。”
秦应能做到开封府通判的位置,自是经验丰富。
宋煊靠在椅子上“愿闻其详。”
“第一便是拖字诀。”
秦应也靠在椅子上,对于自己缺少的官帽毫不在意
“涉及权贵皇亲宗室以及官员的案子,自是要做到故意拖延,逼原告撤诉或者和解。”
“你初入官场,可是不清楚这些人背后都藏着什么人。”
“你把他给得罪了,就给自己无形当中找了许多敌人。”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给你背后捅刀子。”
“装聋作哑才是保命法则!”
茶壶里的水汽袅袅升起。
很快就消失不见。
但是翻腾的热气,却是停留在二人的面前。
连空气的温度都高了些。
开封府通判秦应瞧着宋煊如此神色,又不管不顾的继续说道
“第二呢,便是不翻旧案,前任官员判的冤案,后任绝不能平反,否则得罪的便是一群人。”
“第三,便是不挡财路,即使你是清官,也不能断了同僚的财路,否则必会遭到排挤,不是谁都有你宋十二这番赚钱的手段的。”
秦应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
“瞧瞧你用的这套瓷器,廉价不堪。”
“宁愿大把的钱撒出去请一帮臭黑狗去正店吃饭,也不想着对自己好些,这官当的有什么意思呢?”
宋煊听着秦应这三条,倒是觉得他说的不是很正确。
此时还妄图污染自己,他当即点点头
“秦通判如此通透,想必在东京城也有了自己的宅子吧?”
秦应瞥了宋煊一眼,没言语。
“不会吧,你帮人做事不求钱不求利,到底求什么?”
面对宋煊的追问,秦应放下手中的茶杯
“宋知县,你要懂得,官场之道最重要的便是和光同尘!”
“和光同尘?”
宋煊一时间觉得有些恍惚。
“大娘娘有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宋煊听着秦应引用“名人名言”,不过是在宣扬浑浊才是常态。
事实,如今大宋的官场也正是如此。
虽说律法如刀,但握刀的永远是人。
是人,那自由量裁的范围就很宽广了!
“你这么上蹿下跳当官,如何能当的长久?”
“对,你宋煊是大宋立国以来,最年轻的连中三元的大宋状元郎。”
“可那又怎么样呢?”
“朝廷是你的,还是大宋是你的?”
“呵呵呵,嘿嘿嘿。”
宋煊听着秦应如此贴心的教导,终于是没憋住大笑起来。
笑的秦应变得不自信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自以为参透了官场,可实际上还是个新兵蛋子!”
“你侮辱我!”
秦应对这话很是不爽。
在大宋武将都要低文官一头,更不用说那些大头兵了。
宋煊用大头兵来类比,在秦应看来就是侮辱他。
宋煊端起茶水,饮了一口“你这个可不叫和光同尘。”
“狼狈为奸还差不多,就你这个打击报复的性子,连基本的掩盖都不肯下功夫,可见也是一个半吊子水平。”
“还讲方才那些屁话,不过是在为自己脸上贴金。”
听着宋煊及其侮辱的话,秦应更是绷不住了。
“你以为你是谁?”
“你还反驳我!”
“啧啧啧。”
宋煊放下手中的茶水“这辈子没当过高官吧?”
“哼。”
秦应之所以抱紧陈氏兄弟大腿,就是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穿上紫袍。
宋煊说这话,不是揶揄自己,又是什么?
“我岳父虽然是武将,可他爹是正经八本的进士,哪能没有家传绝学啊!”
宋煊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真正的和光同尘,只有两条。”
秦应下意识的咽了下口水,宋煊说他岳父的家庭背景,确实是对的。
这两年曹利用的风评也是好了一些。
所以秦应等着宋煊接下来的话。
“可惜,这两条我不能告诉你。”
宋煊靠在椅子上“谁让你姓秦呢。”
“哼。”秦应不屑的道“分明就没有,或说八道。”
“行了,你我都清楚,就算案子查清楚了,你也不会被革职,我凭什么要传授给你曹家几十年积累起来的经验。”
宋煊吹了口气,满不在乎的道
“陈氏兄弟还都是大宋状元郎呢,他传授给你秦家考状元的诀窍了吗?”
秦应再次被宋煊说的哑口无言。
虽然大宋没有了世家门阀对于知识的垄断,但是许多新科进士都各自有中举的经验。
这些经验一般都会传给子嗣,确保家族能够一代接一代的中进士。
许多关键的经验,那是不会轻易外传的。
秦应先前辅佐陈尧咨,如今又辅佐陈尧佐,他儿子是在国子监读书。
但是也是个不成器的,只能寄希望于次子三子。
陈家夺取状元的经验,当真是没有往外透露过。
同样也可以确信当时陈尧佐为了留住韩琦,是下了交换本钱的。
“你说的那些不过是歪理,想要污染我今后为官的思路,还是多在白日里睡睡觉吧,兴许你的计策能够实现。”
听着宋煊话里讥讽的话,秦应重重的拍了下桌子
“你别得意,你们四个人下来审案,可是恶人都让你一个小小的七品官担了,他们完美的隐身。”
如此简单的挑拨离间,宋煊才懒得理会。
因为他做事的原则,正是符合没有告知秦应的那两条。
第一便是做事高调,做人低调。
第二便是说事情只针对事不针对人。
这两句话,宋煊可不会轻易往外吐噜。
“宋知县,你真以为他们都没有看清楚卷宗里的细节吗?”
秦应哼笑几声
“他们便是要利用你年轻聪慧,一眼就能发现问题,让你出这个风头,吸引更多的仇恨罢了。”
“他们这些官场的老油子,怎么会不知道和光同尘这四个字?”
“为什么不是花花轿子众人抬呢?”
宋煊又主动给秦应倒茶
“若是他们故意要捧我呢,尽早脱离这个开封县知县棘手的官职。”
“你觉得他们今日做的对吗?”
面对宋煊的虚心提问,秦应一下子就不言语了。
开封知县这个官职,对于宋煊而言,并不适合。
按照宋煊的解释,他现在想明白了。
为什么官家或者宰相会让宋煊也来处理此事。
就是想要为他争取更多的政绩,然后升职,离开这个位置。
谁不知道宋煊得罪了陈氏兄弟?
陈尧佐还是宋煊的顶头上司,如何能不会借着机会报复他?
要知道,可是有御史因为宋煊被发配岭南去了。
谁都清楚背后是陈尧咨在鼓动。
想到这里,秦应也想到了自己的下场。
兴许陈尧咨知道事情的始末,但是他选择没有说。
因为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秦应的心便开始下沉。
啪。
房门被推开。
宋绶瞧着他们二人坐在椅子上
“聊什么呢,还关起门来说话,这可是要避嫌的。”
宋煊又摆出茶杯来,一边倒茶一边道
“秦通判再传授我官场上和光同尘的道理。”
宋绶也顺势坐下来,谢过宋煊的茶,瞥了秦应一眼。
就他也配教别人怎么为官?
“状元郎哎,我只听说过一句话,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
宋绶举起茶杯向秦应示意“秦通判这害人之心怕是不少。”
“当然了,他方才还说你们三个在背后当缩头乌龟。”
“让我一个新官出马抓住他的问题,就是你们故意把仇恨扔到我的头上。”
“咳咳咳。”
宋绶接连咳嗽了好几口,他都被宋煊的话给惊住了。
在看卷宗的时候,他当真没看出来什么。
只是猜测秦应没有把这笔钱放进公帐当中。
秦应脸色再次变得难看起来。
“他倒是好心。”
宋绶缓了半天才蹦出一句话
“我当真是没注意到卷宗里的不合理之处。”
“无所谓了,反正秦通判有人照顾,也不会被开革出去,最多也就岭南,最差就是儋州了,跟着丁谓作伴。”
“寇准和光被贬,丁谓同尘也被贬。”
宋煊瞧着秦应笑“秦应秦通判和光同尘也被贬。”
“看样子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对于这两个人,宋绶如何能没有印象,而且还认识。
他无法像宋煊这样直接说出来。
宋绶却是觉得秦应不了解宋煊,才会想着给他灌输一些乱七八糟的道理,借此来带歪他。
可宋煊早就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道理,可以反过来污染他。
域外天魔,可不是吹出来的。
宋绶瞧着秦应这幅模样,不知道宋煊说了什么话,有什么让秦应想要“拨乱反正”的想法。
“哎呀。”
宋绶又是叹息一句
“和光同尘,就如同这茶杯上的裂缝,既然存在就有一定的道理。”
“秦通判,可你别忘了,宋十二可是状元郎,你文采没人家好,为官之道也没他理解的透彻。”
“就算三人行必有我师,可也不是谁都能当人家老师的。”
“你!”秦应瞧着宋绶,早就受够了他的阴阳怪气。
“宋学士,话别说的这么难听。”
宋煊连忙出声制止“万一人家东山再起,到时候王者归来,打你我的脸,又该当如何?”
“啧啧啧,我倒是想要瞧见这一幕。”
宋绶放下手中的冰裂杯“正如我听说过的一句话。”
“清官如檐上冰,日头一出便化了;”
“浊官似阶下苔,风雨愈大愈鲜亮。”
“别这么说。”宋煊再次喝了口茶
“方才秦通判不是在教我和光同尘,而是在教我如何在粪坑里游泳不被淹死。”
“哈哈哈。”
“我便是想要恭祝秦通判将来能够从岭南顺利回来。”
“哎。”宋煊又迎合了一句
“宋学士,你我只是审,并无判的权力,万一秦通判去的是儋州呢?”
“哈哈哈,倒是老夫孟浪了。”
秦应被他们二人的一唱一和,搞得无比烦躁。
但是他可以肯定,陈尧咨没有什么实力救自己。
上一个为他驱使的人,还在岭南待着呢。
排号也轮不到自己先回来。
丁度是借着机会前往监牢,去看望丁彦的家小去了。
穆修在外整理了好长时间的情绪,正是因为自己的大胆,才有了今日的沉冤得雪。
要不然还得吃这个哑巴亏呢。
等他进了房间,发现秦应并没有关起来,而是坐下喝茶。
他明白,没有官家或者大娘娘的旨意,宋煊一个小小的知县,是无法关押比他级别还高的官员的。
不符合程序。
穆修也顺势坐下,瞥了一眼旁边的秦应,主动开口
“秦通判,其实有件事,我想了十天十夜都没想明白。”
“你官职在我之上,家庭也比我好,甚至在上官赏识这方面,我也不如你。”
“你处处都比我好,比我优秀,缘何要找人诬陷我,非得要把我治置于死地呢?”
宋绶也是很奇怪。
穆修这个人死脑筋不懂的变通,难道是影响了秦应的和光同尘?
宋煊也是想要听一听他的回答。
毕竟穆修这个为人处事,他却是看不上。
但作为上官,想要整治下属的法子有很多,用不着栽赃陷害,大费周章啊!
当然了大家都是官员,诬告不像是民诬告官那么严重。
即使诬告事情败露,他也不会受到什么太大的惩罚。
可只要成功了,就算是穆修最终洗清冤屈,但是他的仕途已然受挫,达到了自己目的。
“你是处处不如我。”
秦应指着穆修道
“你自恃才华横溢,性格狂傲,当众嘲讽权贵,树敌颇多,不想和光同尘也就罢了。”
“偏偏倡导什么古文运动,我呸!”
“你分明就是想要影响大宋学子,想要把他们往晚唐的老路上走。”
“像你这样犹如祢衡一般的人,必须要先污名,再排挤你,让你滚出开封府。”
秦应说完后,宋煊三人全都愣住了。
宋煊以为这是什么文人相亲,他嫉妒他的才华之类的。
甚至是打压异己,巩固权力。
但是宋煊万万没想到是因为“改革”!
就这个韩柳古文与西昆体之间的隔阂如此之大吗?
朝廷今年突然以策论为科举重点,放弃西昆体的诗赋来取士,引起了以前许多官员的不满吗?
宋煊稍微想想倒是也觉得秦应的反应是正确的。
他们这些老进士,仗着中举的经验可以给儿孙后代留下宝贵的经验。
结果突然朝廷的唯一选官的风向变了,他们的宝贵经验就变得一文不值了。
韩柳的风格是挺适合策论的。
宋煊回过味来,这就是保守派与革新派之间的斗争。
而且今后此类事情也会经常发生。
宋煊不语,宋绶也陷入了沉思。
倒是穆修脸上流露出不可置信的模样
“就因为这个?”
“对,就因为这个!”
秦应无奈的哼笑了几声“没想到吧?”
“却是没想到。”
穆修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缓了一会决定向秦应摊牌
“尽管这些年我做了许多努力,但是喜欢韩柳古文之风的学子很少,我本来都想要放弃了。”
“但是你今日的一番肺腑之言,让我觉得事情并不是像我想象的那么多难熬,我就心里有底了。”
“韩愈主张“文以明道“,强调文章应承载儒家思想,如《师说》《原道》。”
“柳宗元注重“辅时及物“,文章多关注现实,如《捕蛇者说》《封建论》。”
“我以前的打算是大宋自是要反对骈文对仗,用典点束缚,文章要经世致用,而非仅供娱乐。”
“有了秦通判点反对,今后我会更加努力推广的!”
秦应也是一脸惊讶的看向穆修,他没想到穆修竟然早有放弃的打算。
结果自己一摊牌,又激励到了他。
一时间,当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秦应恨不得要给自己一个嘴巴子,怎么就促使他心志更加坚定了呢?
简直是匪夷所思。
宋绶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起案子的走向,实在是让他哭笑不得。
杨亿、刘筠等人推崇的西昆体流行几十年,绝对不会一朝一夕就被韩柳的古文给取代
尤其是刘筠这位大儒,尚且在人世当中。
穆修又看向沉思的宋煊
“其实我知道宋状元也是这般想法,只是没有堂而皇之的说出来。”
“你的赤壁赋有很高的文学修养,又有思想深度,远胜西昆体的空洞雕琢。”
宋煊闻言瞥向旁边的穆修“你看过?”
“宋状元如此文才,你的哪一首诗赋我没看过?”
“东京城卖你的诗赋集,可是一直都很火爆的。”
“直娘贼!”宋煊咒骂了一句
“本地的书铺太没有礼貌了,都不知道给我版权费!”
其余三个人都看向宋煊,不知道什么是版权费,但是应该是给他钱的意思。
倒是宋绶咳嗽了一声
“十二郎,一般你要印书的话,都是要你给他们钱的。”
“他们只需要向官府提交申请,得到认证后可以印刷书籍,若是没有申请,朝廷才会给予打击的。”
“不过没有你的花押,倒也算不得正宗。”
穆修又给解释了一句。
大宋时期,签名花押的风气非常流行,不少文人墨客都有自己非常独特的花押。
“花押”,是创作者自己任意书写设计出来的一个“署名印”。
用这种独一无二的印来作为作品的个人专用记号,使有心之人难以摹仿,从而达到防伪的效果。
一直沿用到明清。
宋徽宗的花押,被称为“绝押”,极为出名。
宋煊有些无语
“等我仔细翻一番案例,我就不信他们能不经过我的允许,就随便刊登我的诗赋去肆意贩卖,还不给我分钱。”
“还有没有王法了?”
穆修没想到宋煊一个状元郎,会如此掉到钱眼里去。
他们自己花钱,把你的作品传播到大宋各地去,帮助你扬名。
你还要钱?
孰轻孰重,你分辨不了?
“宋状元也不是缺钱之人,何故要沾惹这铜臭?”
听着穆修的询问,宋煊只是哼笑一声
“穆参军,当真是何不食肉糜。”
“这从何说起?”
“咱们四个人在思想上都无法达成一致。”
宋煊轻轻的敲了敲桌子
“所以咱们也就别多聊了,反正恩怨缘由已经搞清楚了。”
“一个该被贬就被贬,一个该去应天书院教书就教书。”
“搞得两败俱伤,没什么意思。”
“他要去应天书院教书?”
秦应心里更是升起一股子寒气
“绝对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