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佑又给宋煊说了一下东京城最近的风声。
主要是围绕着开封县衙要求缴纳税款。
他们都是在观望阶段。
昨日的事情一出,会有更多的人坐不住了。
“若是刘从德带着税款来的话,我估摸就算是樊楼也会坐不住的。”
“只是不知道姓刘的会什么时候来。”
说完这话后,李君佑脸上流露出钦佩之色。
宋煊这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搞得如此热烈。
今后在东京城讨生活的人,都得先看开封知县的面子,再去看开封府尹了。
因为李君佑可以肯定,陈尧佐是不敢招惹刘家的。
“表哥,此言差矣。”
宋煊走到新买的茶具旁边,烫着杯子
“樊楼存在这么多年,难不成真是姓刘的说了算?”
在宋煊看来,刘从德对于樊楼而言,不过是拿着一点微薄小利的法人罢了。
李君佑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也哼笑一声。
樊楼不过是给刘家一点点股份,便对外扬言是刘家罩着的地盘。
总之,就是没有人敢去惹。
他觉得樊楼给刘家干股,也是为了让他们别来捣乱。
顺便把一些不好处理的脏事以及烂名声,全都扔在刘家头上。
陈尧咨做开封府尹的时候,又不是没有出现过状告刘家的事。
只不过李君佑一时间没有参悟透。
大娘娘让刘从德主动找宋煊来道歉,是因为终于良心发现看不过刘家的所作所为。
还是看重宋煊,想要把他收归门下。
“也是,至今都不知道樊楼背后的主子是谁。”
李君佑坐在对面瞧着宋煊泡茶涮杯子,他的动作与旁人斗茶大不相同。
“你也不知道?”宋煊眉头抬了一下。
“我李家富贵也不到三代呢,东京城繁华以及腌臜事怎么会知晓的太多啊。”
李君佑也是颇为无奈道
“妹夫,我家全靠我爷爷撑着呢。”
“我爹那一辈的人都是靠着荫补。”
“如今不过是微末小官,至于我目前还没有得到荫补的机会。”
“只能在这东京城闲逛,打探一下消息,想方设法抱一抱妹夫的大腿罢了。”
宋煊手上的动作没停下,倒是挺佩服李君佑这幅坦诚的模样。
他爷爷那可是有名的巨贪。
一旦家道中落,那些钱财能不能保得住。
还两说呢。
等到李君佑得到荫补的机会,兴许等他爷爷死后才有机会。
到时候就更没有人照拂李家了。
曹利用一个武官,想要照拂也照拂不到。
除非李家有人想要弃文从武。
“你就没想法考进士?”
听着宋煊的询问,李君佑哼笑一声
“妹夫,别看我闲逛,那也是早早的也是在国子监挂名的学子,只不过,去的次数少。”
“那些夫子讲的儒家经典我学不会啊,你真以为我长了你那个脑子?”
“真要那样就好了,我早就考上,不至于这个岁数还要等着荫补。”
“就我爷爷那健壮的小老头,十年八年我都别想得到机会。”
宋煊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李君佑说的是实话,如今大宋的官员已经严重冗余。
不光是只有宋煊他们这一波进士,还有千余名杂科进士呢,只是含金量不如宋煊他们这波强。
更何况开封县的学子那也挺卷的,外来来买本地祖坟墓碑名字的也有。
这一项也是县衙吏员的进项。
毕竟以前没有登记,快要考试前来县衙登记,那能没问题吗?
钱财也得适当的到位。
“我听闻你要给县衙这帮人的子嗣们开办个私塾?”
“不错。”宋煊轻轻点头
“东京城内像你这样浪费家族资源的官宦子弟不在少数,白白出生在东京这块地界。”
“要知道全天下就开封府中解额最简单了,所以我帮我手下这帮人的孩子助助力,将来有考中进士的人,也算是一件好事。”
李君佑无言以对,大宋是对进士有优待的。
宋煊这么一操作,只要税收收上来,那他就有钱做这件事。
如此聚拢人心的手段,当真不是一般人想出来的。
其余县令只会关注本地县学或者州学。
“罢了,罢了。”
李君佑站起身来“我也就不在这里多留了,免得耽误你做事。”
“说到这个做事,我正好前去拜访大儒孙奭去,请他在离开东京城之前,介绍两个不错的私塾先生。”
宋煊也站起身来,对于茶具依旧是烫着,喊了王保许显纯二人出门。
如今整个县衙都在按照宋煊的命令去运转,只要不出现什么紧急的事情,累不着他。
周县丞瞧着宋煊带着人出了门。
他一直都期待着刘从德能够反击,兴许能看到更多的热闹。
结果都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皇宫里都没有传来什么消息。
以往县衙又不是没有查封过刘家的货。
结果皇宫直接来人,说这批货是正常的。
连人带货都带走,甚至还得赔礼道歉外加送损失的钱财。
就这。
都用不着刘从德亲自出面。
可昨日,连刘从德都亲自出面了,皇宫依旧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这是否说明,宋煊他做的就是大娘娘的意思?
如此悄无声息的动静,同样让许多后怕的县衙众人感到来不比寻常,他们也是把心放回了肚子当中。
宋大官人都把刘从德给揍了。
他就这么忍下来了?
当时大家都觉得宋大官人真有种,但是事后想想,必然会遭到刘从德的报复。
现如今报复还没有来,而且看起来好像就跟没发生过一样。
见到宋煊出来,齐乐成连忙迎上去
“大官人,这是要去哪里,是否要我带路?”
“不用,你就在县衙待着做你的事,我去拜访大儒孙奭,请他推荐几个有名的教书先生,也好给兄弟们的子嗣找个好夫子,大家都安心。”
“大官人慢走,我一定多加留意。”
齐乐成脸上带笑连忙躬身目送宋煊远去。
待到宋煊一走,便有人过来询问大官人去往何处。
这种事。
齐乐成也没有瞒着的意思。
反正就是大官人的原话。
一听连夫子都是经过东京城名声最好的大儒孙奭推荐的。
登时让这帮有子嗣的吏员们开怀大喜。
原本以为会随便花点钱找个夫子,未曾想宋大官人会去找当世大儒去推荐。
如此人脉,是一般人能撬动的吗?
这下子众人对县衙即将建立起来的私塾,更加的期待了。
就在宋煊走后不久,刘从德面色十分不爽的乘着马车而来。
他其实存了心思,想要弄铜钱来的,一枚一枚让宋煊他们数。
但是又仔细一想,自己浩浩荡荡的带着马车队伍前来,定会传遍整个东京城。
不如拿着金子结算,也不算过于丢面子。
到时候东京城的好汉们,总会有动心的。
金子。
谁都喜欢!
借刀杀人算不上,但是小儿怀金的道理,刘从德还是懂得。
姑母的命令,他不敢违抗。
尽管此事他坚定的认为自己是被宋煊给诬陷了,姑母被宋煊给欺骗。
但无论如何都得先把钱给宋煊结清,取得宋煊的原谅,让他不在上奏,此事了解,自己才有机会去找姑母诉说。
一时的吃亏算不了什么,只要渡过这个难关。
今后有的是法子整治宋煊。
就在刘从德上演精神胜利法的时候,马车停下来了。
齐乐成眼睛微眯,在东京城用得起好马拉车的人家,简直是屈指可数。
就算是宋大官人的岳父,拉车的那也是从大理来的驽马。
王安石曾经说过,官府养一匹好马的话费要五百贯,若是私人养好马,那一年的花费更高。
尽管大宋缺马,朝廷的文官却看不上大理的滇马,宁愿强压给百姓胡乱养河曲马。
毕竟西南地区,被他们长期当作是“蛮荒之地”!
刘从德掀开帘子,一歪头就瞧见了那个小小的衙役。
他强压心中的怒火“宋知县可在?”
齐乐成登时一愣,他着实没想到一向嚣张跋扈的刘公子,竟然如此客气。
“不在。”
“他不在?”
刘从德刚想脱口而出大骂宋煊是不是故意的。
但是转念一想,宋煊这个时候还不知道他的奏疏被拦住呢,也不清楚大娘娘的命令。
刘从德也没有去细问李君佑与宋煊什么关系。
因为在他的理想当中,既然李君佑与自己的小舅子王羽丰交好,那自然是自己人。
怎么可能会给宋煊通风报信呢?
可以说刘从德他也以前也不屑的去记朝中,谁跟谁是姻亲关系。
反正放眼整个大宋,姻亲关系都没有自己个的硬!
“他干甚什去了?”
“大官人去拜访大儒孙奭了。”
齐乐成倒是极为客气的道“不知道刘知州此番前来做什么?”
“还钱。”
刘从德下意识的就回了一句。
他其实有心思去找宋煊,但是一想到大儒孙奭,连姑母都对他十分的尊敬。
若是此事闹僵开来,朝中许多臣子都是孙奭的学生。
优势不在我。
不如先在这里等着。
“姿态得摆足了。”
刘从德便直接下车,确实瞧见有些惊讶的看着自己的衙役。
“这黑狗果然是宋煊的心腹,连宋煊的行踪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刘从德更加得意昨日自己的分析。
一切都是王曾在背后的算计。
否则绝不会如同今日这般措手不及。
“愣着做甚,叫人把那一箱金子都抬进去。”
“啊?”
齐乐成确实是目瞪口呆。
他确实想了许多刘从德报复的手段。
唯独没有想到刘从德会乖乖的前来送钱,主动结清欠款。
尤其还是整个开封县辖区内的第一家。
“愣着干甚?”
刘从德瞧着齐乐成这幅模样,突然有了一丝明悟。
是不是他们谁都没有料到自己会主动结清欠款?
所以王曾还在背后准备了极佳的后手,但是被姑母给看破了。
对。
刘从德脑子犹如闪电般划过,灵光一现。
定然是姑母看透了王曾的算计,所以才会强行令自己来结清欠款。
让王曾等人的算计落空。
姑母她老人家深谋远虑,绝不是自己能比拟的。
想到这里,刘从德无不得意的道
“怎么,不相信?”
“这。”
齐乐成也觉得是不是有阴谋啊?
箱子里是不是放了什么毒药,想要谋害大官人。
想到这里,齐乐成极为客气的道“刘知州,可否让我等查验一二。”
“可以。”
于是齐乐成直接走到户房找到钱甘三
“刘知州前来还欠款,还望钱主事能够立即带人去清点。”
“齐小哥儿,敢问是哪个刘知州?”
“当然是大娘娘的侄儿。”
“啊?”
户房内的所有人都惊的站起来,直愣愣的盯着齐乐成。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刘家能还钱,他不从你这里要钱就算烧高香了。
“别愣着了,钱主事带着人把那一箱金子抬进来,就在院里好好清点,免得刘知州怪罪。”
“哎,哎。”
“对了,查仔细喽。”
“我一定查的仔仔细细。”钱甘三排着自己的胸脯保证。
齐乐成确实是摇摇头
“你要每一枚金锭都要确认是真的,此事不同寻常,万一有坑,那就是你的责任了。”
“你想想,刘知州那是个能轻易吃亏的主吗?”
“万一里面掺杂了假的,到时候钱主事这些年吃进肚子里的都得吐出来赔偿,还得担上人命。”
听着齐乐成的话,钱甘三重重的点头。
是这个道理。
刘从德他主动来还欠款这件事就透露出非比寻常的阴谋。
而且还极大。
“多谢齐小哥儿提醒。”
“待到事情了结,定然请小哥儿吃饭。”
“哎,都是为大官人做事,何谈一个谢字?”齐乐成悠悠的笑道
“我只是觉得刘知州他没安好心,我这辈子没见过金子,真假分辨这块还得靠钱主事掌眼呢。”
“哈哈哈哈,好说好说。”
被吹捧一通的钱甘三连忙带着自己的人去抬那一箱金子。
一入手就是抬不动,尽管没打开,但是钱甘三确认应该是真金。
钱甘三连忙吩咐人都合力抬进院子里。
如此多的钱财,切不可外漏。
真以为县衙就绝对安全了?
东京城无论是神偷还是强盗,都是极其嚣张的。
刘从德瞧着他们合力抬进去,他倒是希望宋煊能够放在他的房间里。
钱甘三打开箱子,耀眼的光芒散发出来。
尽管方才搬运箱子让他满头大汗。
可是瞧着满满当当的金子,映入眼帘,更是一阵眩晕。
这辈子都没有见识过如此多的金子。
不仅是钱甘三如此模样,周遭的人也全都围了上来,神情恍惚的瞧着一箱金子。
“哎呀,别动手。”
钱甘三直接扑在金子上
“做什么,都退后,不要命了。”
众人这才惊醒,齐乐成也是有些眩晕。
别说一箱金子,一块金子他这辈子都没机会得到。
“钱主事,我这不是想要掂量一下嘛,这辈子都没有掂量过金锭。”
“滚滚滚。”
钱甘三护着,不让人靠近。
他从眩晕当中回过神来,想起齐乐成的话,可是害怕出问题。
于是叫自己的徒弟去旁边烧火,以便有不确定的能够炼化一二,确保没问题。
刘从德扇着扇子瞧着这帮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轻蔑的一笑。
不就是一箱金子嘛,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我家地窖里多的是。
周县丞也是顾不得有刘从德在一旁,他挤进人群当中,惊呼一声,也是扑在箱子面前
“都退后,叫班峰带人来守着,若是少了一块,有命拿可没命花。”
宋煊这位主事人不在,说话算的就是周县丞。
班峰闻言急匆匆的赶来,他也不相信刘从德被宋煊打了一通后,会主动前来偿还欠款。
于是瞧着这一箱金子也是目瞪口呆。
天杀的!
这么多金条,当真是这辈子都没见过。
“班峰,你带人守住,绝不能让无关人员靠近。”
周县丞手里攥着金锭,极为不舍的交给钱甘三检验真假。
他就想捏着金子,索性直接坐在地上充当助手。
过了好半天,钱甘三才确认这一箱金子没有任何问题。
于是看向一旁的周县丞。
周德绒恋恋不舍的盖上箱子,众人眼里明显出现失望的神色。
“可是检验好了?”
“回刘知州的话,检验好了。”
周县丞连忙起身来,恭敬的给刘从德行礼。
刘从德双手背后
“那本官就在这里等着宋知县回来,好交接啊,正好给我开个单子,商议一下刘楼的人员给我放出来。”
周县丞连忙拿着自己那一套茶具去给刘从德斟茶。
班峰也搞不懂刘从德肚子里打的什么鬼主意。
这是不是有坑啊?
谁都不相信刘从德会乖乖的缴纳欠款的。
齐乐成则是仔细盯着钱甘三等户房之人,查看他们是否有中毒等迹象。
无论如何,都得防备着点。
县衙内的众人皆是议论起此事来。
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刘从德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说话啊?
“那指定是一物降一物。”
于高悠悠的感慨道“是啊。”
王德发倒是消息灵通“老夫听外面的人说大官人唤做立地太岁,刘从德一个活阎罗算得了什么?”
“活阎罗在人间见了立地太岁,他也得乖乖低头认错。”
“嘶,有道理。”刑部主事于高连连点头。
……
宋煊倒是没觉得刘从德会短时间内做好心理建设,带着钱来亲自缴纳税款。
他站在大儒孙奭门前,敲了敲。
宋煊提前打听了,因为孙奭想要去应天书院教书,但是皇帝以及皇太后都不同意。
于是老头子就开始装病不上朝,要走病退那个流程。
如今还在拉锯当中。
就算是臣子想要致仕,皇帝也不能立即批准,总是也要有个三辞三让的。
免得寒了臣子的心。
在大宋,想要辞官并不一定是真的想要辞官,大多数是再想皇帝表明自己的态度。
老头子居住的地方并不奢华,但是在胡同里。
“谁啊?”
“在下开封知县宋煊,特意来求见孙学士。”
院门被打开,仆人先是行礼,这才开口道
“请宋知县稍待,我这就去通知我家主人。”
没让宋煊等太久,仆人就扶着孙奭出来了。
宋煊一见,连忙上前几步
“孙学士,您如何能出来啊,该是晚辈主动拜访。”
“哈哈哈。”
孙奭打量了一下宋煊“老夫高兴。”
讲道理宋煊是被孙奭点为会元的,二人也是有着一定的“师生”情谊。
但是因为朝廷的规定,宋煊不应该与孙奭有师生情谊的。
“宋状元如此想着来拜访我这个老头子?”
因为宋煊如今还没有取字,也是该到了时候。
孙奭虽然是当时大儒,够资格,但是他与宋煊交情尚浅,也不会主动提及这种事。
到底是宋煊来说比较好。
但是此时的宋煊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呢。
故而他只是简单讲了一下,想要为自己的部下谋些福利,想要让孙奭推荐几个本地合适的夫子,去帮助他建立私塾。
“原来如此。”
孙奭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像宋煊这样的官员可真是不多见。
不过也是正常,谁都希望自己县内的教化要好一些。
但是想要更好,实在是太难太卷了。
除非像晏殊这种运气极好的地方官。
一下子就让应天府学子霸榜了。
那晏殊这种人定然会名动天下,在朝廷上还是有名的政绩。
谁都比不过的。
“宋状元有什么要求?”
“无论男童女童我都收,教他们算账,识字。”
“若是有合适走科举路子的学子,再给他们推荐到县学去,或者是我再成立一个高级私塾,针对科举考试,我也可以给他们传授些经验。”
“若是实在不是这块料子,我看看能不能给他们送到禁军当中去,我岳父好歹有点威望。”
“哈哈哈。”
听了宋煊的言论,孙奭忍不住大笑起来。
其实他对于宋煊自己想要教别人这件事并不抱希望。
因为像宋煊这种人,经历科举改革仍旧能很好的适应,连中三元,他可不一定能过教的好。
孙奭自己就是个老教师了。
他很明白宋煊如此有天赋之人,一旦开始教书,遇到那种不开窍的学生,会是何等的暴躁模样。
在宋煊看来是十分简单根本就不用讲解的地方,但是在其余人看来就是不明白。
“孙学士,何故发笑?”
“我笑堂堂状元郎,竟然会如此想法。”
“你的学习方法并不适用那些人,就跟他们无法向张方平学习一样。”
宋煊哦了一声,没搭茬。
孙奭想了想
“不过你这个教授男女计算的事,可行性很不错。”
“东京城做生意的人很多,这些小娘子将来算账是把好手,也能帮助婆家,又缓解了世人鄙视吏员的风俗。”
“倒是真的为他们着想。”
“所以孙学士可是心中有了人选?”
“不如先让我孙子去你那里当个教书先生,正好积累经验。”
孙奭虽然是考上来的,但是他两个儿子都是荫补为官。
即使是大儒的儿子,在学习这方面上也不一定能行。
所以孙奭把希望放在了第三代身上。
他自己都是做“夫子”之后,才考出来的。
既然巅峰留不住,不如重走来时路。
这么一个好机会,对于孙奭而言,是送上门的。
要不然他也要带着自己的长孙前往应天书院。
“啊?”
宋煊有些发蒙“我不是看不起孙学士的孙子,只是他不应该也是备战科举,如何能够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
“不不不。”
孙奭连连摆手“当年老夫也是这样出来的,让他去教书育人,会对这些知识掌握的更加深刻。”
“否则被学生问住了,亦或者回答了错误的答案,就是耽误了学生的一辈子。”
“如此一来,他定然也会好好督促自己,乃是双赢的局面。”
既然孙奭有了自己一套理论,宋煊也不再推辞。
反正大儒孙奭度孙子亲自执教,光是这份机缘,就让其余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那便多谢孙学士了。”
“不必道谢。”孙奭摸着胡须道
“其实老夫仔细研读你在应天书院提出来的那四句话,还是有些担忧。”
“担忧什么?”
宋煊心里突然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难不成孙奭也是个“守旧派”?
“此间没有外人,老夫也就不说漂亮话了,只是想要提醒你。”
“学生乃是后进末学,自是愿意聆听前辈的言论。”
孙奭看着宋煊道“自汉唐经学以来,天地立心,唯有天子可代言,你让士人直接立心,近乎挑战皇权的解释权。”
“不止有一个学生来向我反应你的问题,还拿着我注释过的孟子,强调君臣大义,斥责你极为“诳诞”!”
“自太祖立国以来,便强调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我提出为天地立心,也是希望士大夫们能够肩起重任,不要总想着中了进士,就只知道享受。”
“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
孙奭悠悠的叹了口气,在大宋君权神授观念淡薄,儒学复兴,政策又宽松。
随着进士越来越多,这个群体以天下为己任的士风也越来越盛。
只不过目前朝堂当中许多都是守旧派。
宋煊这番言论,在没有中进士的群体当中影响不小,但是在既得利益者当中,确实被视为动摇根基的言论。
孙奭可是受到了不少学生的询问,全都被压下来了。
更有甚者他们说宋煊有架空五经的隐患。
孙奭毕生致力于章句训诂《五经正义》,而宋煊四句强调“继绝学“,实为否定汉唐注疏传统,暗示当世儒学已“绝“。
这不是“诱人务虚”的言论吗?
“至于为万世开太平,更是竖儒妄诞!”
“伊尹、周公尚不敢言,彼时宋煊不过一介布衣,安敢以空词沽誉?”
此等言论充斥在孙奭的耳边,所以他也不想在朝中待着了,正好应了范仲淹的话,前往应天书院去看看,真实的感受一下。
孙奭不是一个固步自封,容不下后进学子之人。
他以前就当老师,性子极为宽容。
但是他的许多学生都有些“极端”,认为该消灭宋煊的言论,给他打为儒家叛逆,希望老师出头。
到时候天下必定会从者如云。
孙奭拒绝了,今日特意提醒宋煊。
宋煊听着孙奭的一些转述,他点点头“我早就猜到了,原本我还没觉得有多严重。”
“自从审理开封府通判秦应诬陷参加穆修一案后,我才明白这种争端,有多么的可怕。”
“是啊,他们都是大宋的中流砥柱,你宋煊更是将来大宋的栋梁之才。”
“如何能够因为这种事就相互撕咬?”
“最终受损的还是大宋的实力。”
孙奭悠悠的叹了口气“但是孔圣人尚且诛杀少正卯,更不用说不如孔圣人的这些人了。”
“你宋煊今后在朝中会有些举步维艰,因为许多人都与你理念不合,可是要小心呐。”
“多谢孙学士的提醒。”
宋煊站起身来给孙奭行礼
“若非如此,我尚且不知道我都是从哪里得罪的人。”
“无妨。”
孙奭给宋煊一本有关贾昌朝的著作《周易衍义》。
让他瞧瞧,其中攻击宋煊最盛的便是贾昌朝。
孙奭是希望儒学能够越来越兴盛。
宋煊如今的理论不全,没有形成自己独特的对儒学的“解释权”,自然会遭到许多人的攻击。
但是这些人的攻击,也是因为他们也没有系统的理念,只能因循守旧来表明自己是正统的。
孙奭是明白从汉武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
儒学已经海纳百川,适应了不同的朝代。
许多解释都与前朝不同。
所以他觉得大宋建立,会形成新的儒学解释,是一件极为正常的事。
可他的那些学生,却是比他还要老顽固。
孙奭的次子孙瑜带着贾昌朝前来拜访。
孙奭准备退了是举荐贾昌朝来顶替自己的,投桃报李,贾昌朝以后也是要举荐孙瑜的。
他们二人正是要好,根本就用不着通报。
然后就瞧见一个面容俊朗之人正在做客。
“老师。”
“父亲。”
贾昌朝连忙行礼,然后打量宋煊。
孙奭便让他们坐下,介绍宋煊,又给宋煊介绍他们俩。
贾昌朝也不是正经八本的科班出身,他是后晋知名史官的曾孙。
宋真宗曾祈谷南郊,贾昌朝于道左献颂辞,召试,赐同进士出身。
贾昌朝十分擅长训诂学,故而被大儒孙奭看重,又仔细教导过他。
但是孙奭也知道贾昌朝的缺点,那便是他虽然精通儒家经典,但是却喜欢徇私偏袒。
自己举荐他,也是存了一点小心思的。
毕竟人无完人,谁不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能够过的好一点呢?
毕竟他的儿子当真不是考出来的,靠着荫补为官,这么多年也都是小官。
贾昌朝后期确实是当了宰相,也提拔了孙瑜。
甚至在孙奭死了之后,也是积极的要求推动荫补他的子孙。
在大臣死后,朝堂会录用子孙作为奖赏,李君佑能做官也是等着他爷爷死了才有机会。
但是到时候,朝堂就没有什么能够助力他们的关系了。
贾昌朝自然是看不过宋煊应天四句的学生之一。
此时他一个劲的打量着宋煊,想要发难。
但是又碍于夫子的颜面,没有主动攻击。
宋煊瞥了贾昌朝一眼,也只是静静听着孙奭的话。
因为他能感受到对面的贾昌朝一直都在憋着心思。
看样子孙奭所说的学生就包括他。
贾昌朝不仅徇私,还爱慕虚荣,喜欢豪华大宅子,以及后期勾结宦官。
但还是有能力的。
孙瑜趋势坐不住,当即询问道
“宋状元如此优秀,还用得着请我父亲出山吗?”
宋煊瞥了孙瑜一眼,倒是明白他爹的担忧所在了。
毕竟父母是高材生,出现“龙凤成翔”的例子也是数不胜数。
如今孙瑜便是如此。
父母为子女则为之计深远。
宋煊端着茶杯道“这期间有什么联系吗?”
孙瑜一下子就不言语了。
他着实被噎住,人家优秀又怎么了,事实都要亲自做吗?
孙瑜看了父亲一眼,连忙拱手道“是我孟浪了。”
贾昌朝确实不服气“宋状元,我等对你提出的应天四句实在是不敢恭维。”
“礼记有云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圣人作乐以应天……”
“天地本无心!圣人不过应天制礼,尔敢妄言立心,是要代天行道吗?”
“那岂不是王莽的行为?”
宋煊听着贾昌朝把大帽子扣过来,歪了歪头
“难道贾中书就是如此治经的吗?”
宋煊举起贾昌朝的著作
“方才孙学士让我好好拜读你的文章,这扉页当中,贾公就明言圣人观天设教,非天自教。”
“按此论,圣人既可代天设教,士人为何不能立心?”
贾昌朝一时间有些发蒙。
他看了看自己的老师,心想老师也过于偏爱新人了。
如何让宋煊拿着我的矛来攻击我的盾呢?
孙瑜暗暗咋舌,宋煊这状元郎真不是盖的。
因为他一直都觉得贾昌朝说的这番言论很对,他都无法反驳。
甚至孙瑜去问自己这个大儒老爹,孙奭也说无法反驳。
难不成爹早就知道,只是不想伤了自己这个弟子的心,所以就没有反驳?
孙奭确实稳坐当中,并没有多说什么。
但是贾昌朝并不气馁
“从郑玄到孔颖达,圣学传承煌煌百万言,何来''绝学''?”
“尔言下之意,莫非当朝文治皆是虚妄?”
宋煊当即摆出范仲淹
“当年范院长也说过,今日贾公既然提到郑玄——可知汉末《熹平石经》毁于战火时,郑康成痛哭经籍道丧?”
“连郑玄都亲历过圣学几近断绝之痛,贾公却妄言传承未绝,莫非比郑氏更懂何为绝学?”
“自从唐末到如今,有多少典籍散落,毁于战火当中,贾公可是全都收有藏书?”
“真宗朝编《册府元龟》时,序文明言五代乱离,典籍散佚十之七八——按贾公之论,莫非先帝也在诋毁本朝文治?”
贾昌朝额头当即就见了汗。
孙奭看看自己的得意门生脸上出汗,再瞧着一脸正气的宋煊。
果然自己想的没错,宋煊的学习方法,即使推广了,那也是有天赋的人才能学的会。
其余大部分都是没有天赋的。
孙瑜本来十分钦佩贾昌朝,认为他是接替自己父亲衣钵最优秀的学生。
如今竟然被宋煊反问的毫无招架之力。
孙瑜一时间有些怀疑贾昌朝的能力。
他当真能接替自己父亲的衣钵吗?
毕竟若是无法在皇帝身边站稳脚跟,只会连累自家老爹的形象。
举荐与被举荐是要有着紧密联系的,就相当于保人。
一旦出了问题,是有着极大的连带责任。
宋煊瞥了大儒孙奭一眼
“您徒弟还得多加练习,就这种辩论,三言两语都说不出来,连颠倒黑白为自己做论证都不行。”
孙奭不明白宋煊眼神里那么多含义,但是却明白一个意思。
那就是宋煊觉得自己这个弟子在辩论方面是有些菜的。
孙奭知道宋煊当年前往洛阳游学,以一敌三,说的洛阳书院学子哑口无言,纷纷溃散。
贾昌朝擦了擦脸上的热汗,他抬头看了宋煊一眼。
不愧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嘴皮子就是利索。
今日事发突然,你等我回去细细思索,定然能够想出你言语当中的漏洞。
“贾公可是还有什么疑问?”
宋煊见现场有些沉闷“我可以主动解答的。”
“不必了。”贾昌朝脖子扭向一旁“我自是回去细细思索。”
“那你可要快速拿来笔墨记录下来,你又没有张方平过目不忘的本事,若是记忆出现错误,再怎么思索,也是走了歪路。”
听着宋煊揶揄的话,贾昌朝袖子甩了半截,终究是请孙瑜拿来笔墨,他好细细记录下来。
贾昌朝唯有生着窝囊气,瞧着宋煊告辞。
孙奭确实叹了口气,瞧着贾昌朝道
“子明,今后莫要如此冲动。”
“老师,我学艺不精,让您丢脸了。”
“这有什么可丢脸的?”
大儒孙奭摸着胡须发出爽朗的笑声
“天下能辩论过宋十二的人,怕是还没有出生呢。”
“你贾子明尚且能与他斗争三回不落下风,自是可以流传美名的。”
“啊?”
贾昌朝没想到夫子还能另外找角度夸赞自己,他登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毕竟方才被宋煊给诘问,相当丢面。
“你在京师为官,宋煊他想要招纳夫子教授学生,你可以拿着这个借口,时不时的前往与他交流。”
孙奭丝毫没有打击贾昌朝
“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自是可以发现他言语当中的漏洞,将来好与他再次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