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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迟来遗书
    三月廿四的夜,言攸入狱,大理寺连夜急审。

    牢狱这种地方,向来是潮湿、阴冷、血腥的,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一次次穿透双耳,没有谁能安然入睡。

    这是一场流血浇灌出来的噩梦。

    她的贴身丫鬟被拉去陈词,而言攸则被关在铁牢里,环境极其恶劣,零零散散的干草完全不足以取暖,她一身脏污的蹲在角落,大抵是在思考有多少人想要她这颗脑袋。

    一门之隔,一道颀长人影驻足。

    言攸环抱双膝,笑着扯动唇瓣:“我说不是我。”

    “大多时候,人更相信眼睛,而非口舌。”

    那个人又消失在暗色中。

    言攸掰着指头数,没人知道她在清算什么。

    俞繇口口声声说着什么会包庇她,会宽容她,原来在死罪和诬陷面前,他立场分明。

    薛疏同她说,长宁侯府已经和她撇清干系了。

    两日过后,俞繇被人传唤至大理寺,狱卒带他到言攸的牢房外,一枚铁锁把人永远困在里面。而定睛细看,女囚脸上纵横交错着几十道伤痕,因为处处染血,极其肮脏腥臭,难辨人形。她就那么贴着墙仰躺在地,枕着一点枯草,饮露黄泉。

    俞繇那张脸,瞧不出情绪,又是经久无言。

    大理寺的人告诉他:“她啊,心思歹毒,残杀手足,侯府都不认她了,还难为长公子来看一眼……至于这死状,想来是无颜见人,她认了罪也要被判死刑的,尸首分离还不如自戕后留个全尸……”

    人死后,要么一滩腐朽,要么当风扬灰。

    他那身华服在这里生生褪了色,兴许也沾上了污浊,铁门锈迹斑斑的,俞繇伸出手去抓握,被人拦下来。

    “长公子别碰,脏。”

    被人说脏的,是铁锈,也是言攸。

    俞繇不敢久看她的尸骸,眼神避开那四溅的血痕,无力道:“全尸,也好。”

    “要怎么处置她?”俞繇如鲠在喉地追问。

    “右少卿大人的意思是……火化。”那人小心观察起他的反应。

    俞繇尤为平静,无波无澜、不悲不喜,哪怕他多少对这个四妹有些心思,可她铸下大错,为世道所不容。

    “火化了干净。”他背过身缓步离开。

    狱中总有一股料峭寒意,他受不住。

    见了这最后一面,俞繇腿上似有沉铅累赘,走得很慢,眼下、脸庞、腮边有冰凉无声蔓延,他顿住,抬手触碰,看见一点黯淡的水痕,毫无预兆的悔自此生根。

    那时候,让言攸嫁给薛疏,会不会就没有今日的惨状了?

    在旁人都漠不关心的她的生辰里,明明只有他说要清和长命百岁,当时却未料想,他会来见她的死状。

    “长公子快走吧,这大理寺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家奴嗅见他身上的气味,不敢直言,只能好生催他。

    俞繇离去时恰与薛疏碰面,对方与他道了声:“节哀。”

    “薛少卿也节哀。”

    *

    那场命案已经告结,俞繇生辰上,有人为他送来了一份血淋淋的贺礼。

    匣子被打开时,里面有一方乱糟糟的布帛,血迹早就干涸了,坑坑洼洼地涂着一些字。

    “谁送来的!”主母林氏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那布帛四周并不平整,看得出是匆忙从衣裳上面扯下的,一角还有朵姜汁色的绣花,现在发着黑裹着臭。

    俞繇陡然瞠目,很快辨认出血书出处。

    林氏指着盒子:“来人,扔出去!”

    俞繇立时制止:“等等,收下吧。”

    众人颇为不解。

    “长公子,今日是你生辰,别收这么晦气的东西。”

    俞繇定下心神:“我有分寸。”

    他慌忙按上盖子以免被其他人发现了端倪。

    是薛疏送来的贺礼。

    宴已散场,俞繇拿出血书攥在手里,周围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东西被他一点一点展开,鲜血都凝成了粗粝。

    “清、和。”

    ……

    “阿兄,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阿兄,我已身死,勿念。清和生前从不曾对你有所欺瞒……”

    “阿兄,清和去求过鬼神,下辈子再也不要投身侯府。下辈子要完好无缺,不想受人耻笑……”

    “阿兄,其实你能善待我几十年,我也可以永不出嫁,可是我觉得你不会了。”

    “我是罪人。”

    “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因为我这命得来时轻飘飘的,临走时也轻飘飘的,虽然无人在意,可是顶罪却好用。”

    “这下一了百了,唯一的遗憾是不能落叶归根回雍州……”

    “……”

    细语呢喃被写入其中,俞繇满目都是她手心掬着温血,在裂帛上涂写,字迹越来越小,是篇幅太短,也是尾声冗长。

    一团团血花早就干涸结块,俞繇的泪滴滴渗透都晕染不开,平添潦乱。

    什么不嫁、什么真心、什么顶罪……好多迟来的情愫,摧枯拉朽,叫人心悸、颤栗。

    他抓起匣子一看再看,哪怕倒扣下来都倾倒不出半点,这就是言攸留下来的所有。

    她所有的,不值钱的真相、体面、坦诚。

    清和不该死的……可清和就是死了,还是那样凄凄惨惨地死的,那么漂亮的人死后比罗刹女都可怖。

    言攸生前住的小楼也被侯府之人拆了,要彻底抹除她的痕迹。

    俞繇抓着血书痛到干呕,猛然想起前些日在大理寺的经历,又联想到送礼的人。

    “长公子!侯爷和夫人在找你!”

    俞繇急匆匆出府,没与任何人说去向,家奴在后面追。

    “长公子你怎么了?”

    他疯了。

    如果没有迎面而过的风,他连最后一丝清醒都不剩了。

    “薛知解——”

    “把清和的遗骨还来。”俞繇的眼珠上攀着不自知的猩红。

    薛疏放下狼毫,平静地望向他,那个一向沉稳持重的世家子在他面前暴露出崩溃。

    桌边人很轻地叹了口气:“长公子应该清楚,她早就被火化了。”

    “灰呢?”

    薛疏不忍与他对视:“抛洒了。”

    他那日还说什么“火化了好,干净”……

    俞繇慢步上前:“东西是你送来的,不解释么?”

    “处理完了才在墙角发现的,还有一半,不过不是要对长公子交代的。一个证人的陈词,应当收录在大理寺的证据簿上。”

    “我四妹的东西,凭什么不交给我?”

    薛疏却道:“那东西若有其他佐证,能要了侯府的命。言清和要你活,那些事就不能让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