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预想中钥匙串挂扣磨损出的粗糙感,只有一片光洁。
林工的动作顿住了,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
他每天出门前都会下意识地重复三个动作:扣好工具包,检查包侧夹层的备用钥匙,然后摸一下夹层外那面缝上去的小圆镜。
七年了,从未变过。
可现在,镜子不见了。
他解下沉重的工具包,拉开那个专为镜子预留的夹层。
空的。
夹层内里干净得像从未使用过,没有镜片边缘长期摩擦留下的任何压痕。
一种被侵犯了逻辑闭环的烦躁感,比丢失物品本身更让他不悦。
他仔细回想,昨夜下班后,他将镜子从工作服口袋里取出,确认镜面无损,然后放回了这个夹层。
这是收尾工作的一部分,如同外科医生清点手术器械,是刻在他肌肉记忆里的程序。
他没有声张,只是默默地穿上外套,沿着昨天的下班路线原路返回。
他走得很慢,像一台开启了高精度扫描模式的机器,审视着路面、墙角、垃圾桶的每一个细节。
他询问了昨夜值班的保安,今晨清扫的保洁,甚至在安宁巷泵站入口遇到了正在准备施工的市政工程队,得到的回答都是摇头。
无人见过一面带皮套的小圆镜。
仿佛它从一开始,就只存在于他的记忆里。
下午两点,他的对讲机响了,是调度中心的紧急呼叫。
安宁巷泵站C号闸门控制柜突发故障,门锁的电磁阀卡死,无法从外部开启。
当林工赶到现场时,几名年轻的技术员正对着紧闭的金属柜门束手无策。
“林工,怪了,系统自检正常,就是收不到开锁指令。物理钥匙也转不动,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卡住了。”
林工没有说话,从工具包里取出一根细长的撬棍和一把液压钳。
他找到面板的结构薄弱点,没有丝毫犹豫,干脆利落地撬开了控制柜的检修面板。
“咔哒”一声,面板向外弹开。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面他找了一天的小圆镜,正静静地嵌在主电路板的背面,镜面朝内,严丝合缝地贴着中央控制芯片。
它像一个从内部生长出来的肿瘤,完美地阻断了信号传输的物理通路。
林工伸手,小心翼翼地将镜子取下。
镜面冰冷,反射着一片虚无的空白。
他将镜子翻过来,指尖触到了背面皮套上几处微小的凹陷。
不是他熟悉的激光蚀刻编码,也不是任何符号。
是三个排列成一条直线,几乎无法察觉的凹点,像是有人用指甲或某个钝器,带着极大的、克制的力气,一下、一下、又一下,按出来的。
“…”
一个省略号。
一个无言的、代表着“未尽之言”或“此处省略”的标记。
林工怔在原地。
他忽然发现,自己完全记不起来,当初为什么要日复一日地带着这面镜子。
它有什么特殊用途?
是谁给他的?
所有相关的记忆,都像被这三个小小的凹点吸了进去,只剩下一个空洞的习惯。
同一时间,百里之外的乡下。
王主任拎着刚打的酱油,走在村口的石板路上。
杂货店老板是个爱闲聊的妇人,追出来喊住他:“老王,问你个事儿。你以前是不是在城里头管档案的?”
王主任停下脚步,点了点头。
“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姓沈的法医?”老板娘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听回乡的后生说,好几年前,这人在边境出任务,没了。说是烈士,但档案都查不到。”
姓沈的法医……
王主任握着酱油瓶的手指猛然收紧,玻璃瓶身发出一声轻微的**。
他的脑海里,一个模糊的身影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他确信,自己的生命中存在过一个叫“沈默”的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然而,当他试图念出这个名字,它就像握在手心的一捧细沙,无论他如何用力,都在瞬间从指缝流失得一干二净。
他能感觉到那个名字的存在,却无法发出它的声音,无法拼凑出它的样貌。
“不记得了。”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口枯井。
回到自家院子,他放下酱油瓶,疯了似的翻找起自己所有的旧笔记、残页。
他想找到一点痕迹,任何关于那个名字的痕迹。
可结果让他遍体生寒——所有涉及“C7”的记录都还在,但它们全都变成了冰冷、客观的标准术语引用和技术参数,再也找不到一句带有个人情感或指向特定人物的描述。
他曾经写下的那些关于“最初的记录者”、“无法被定义的样本”之类的批注,全部消失了,取而代 D之的是“异常信号源”、“待归档现象”等毫无温度的词汇。
王主任站在院中,良久没有动弹。
他终于明白了。
真正的遗忘已经开始,它不再满足于篡改城市的集体记忆,它开始清除“守护者”本身的存在意义。
它要让你连自己究竟在守护什么,都彻底忘记。
城市里,林工回到家,开始整理一个积满灰尘的旧工具箱。
在箱底,他翻出了一本黄色封皮的硬面日志。
扉页上,是他自己的笔迹,刚劲有力:“C7线巡检记录”。
他的心脏猛地一沉,第一反应是立刻将其烧毁。
他从不记录任何关于“C7”的书面信息,这是铁则。
他鬼使神差地翻开了日志。
里面不是空白。
每一页都写满了字,用极淡的铅笔,字迹潦草而重复。
“今日无事。”
“设备正常。”
“无需上报。”
一页又一页,全是这三句话的排列组合。
字迹分明是他的,可他没有丝毫印象,自己曾在何时、何地写下过这些东西。
更诡异的是,日志的日期跨度,不多不少,正好是过去的七年。
他猛然想起,这些话,他几乎每天都会在脑子里过一遍,或者在关上泵站大门时对自己说一遍。
他从未想过要去记录,但他的身体,他的手,却在某个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刻,忠实地执行了这个仪式。
他没有烧掉日志。
他将它合上,带回了安宁巷泵站,随手放在了中央水泵机组的顶盖上。
那里温度很高,蒸汽氤氲。
第二天他再去看时,日志的书页已经因高温而焦黄卷曲,纸张变得又脆又硬。
但那些原本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铅笔字迹,却像是被火焰炙烤过的密文,反而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深深刻在了纸页上。
几天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引发了老城区边缘的一处护坡局部塌方。
市政抢修队在清理淤泥时,挖出了一段被整体浇筑的密封混凝土块。
敲开外层,里面嵌着一块制作精良的不锈钢铭牌,上面用蚀刻工艺印着两个字符:“C7”。
而在铭牌下方,还有一行打印的小字:“封存移交人:林工”。
现场负责人立刻联系了林工。
他赶到时,盯着铭牌上自己的名字,感到一阵胸口发闷。
他确信,自己从未签署或经手过任何这样一份“封存交接单”。
这东西,和那面镜子一样,是凭空出现的历史。
“林工,这……要不要上报?”技术员小心翼翼地问。
“不用。”林工摇头,语气不容置疑,“按危废品处理规程,整体切割,直接送去三号危废填埋场,深埋。”
运输车辆在去填埋场的路上意外爆胎了。
司机满头大汗地换着备胎,林工站在一旁,目光无意中瞥向换下来的那只轮胎内壁。
在那圈黑色的橡胶上,用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同样刻着“C7”两个字符,字样和铭牌上的一模一样。
林工沉默了片刻,从工具包里掏出一支给管道做标记用的粗头红色蜡笔,蹲下身,将整个轮毂的内圈,一笔一划,全部涂满了浓重的红色,直到再也看不见任何缝隙。
他站起身,对司机说:“装上吧。”
重新上路后,车辆行驶得异常平稳,再无异状。
林工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中一片清明。
执念已经强大到不仅能附着在物品上,甚至能开始伪造记忆、伪造证据链了。
而对抗它的唯一方法,或许就是用一种更偏执、更不讲道理的方式,去坚持做一件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事。
当晚,他罕见地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间空旷的解剖室里,法医沈默背对他坐着,面前的解剖台上,放着一只不断滴答作响的银色怀表。
他想走近,双脚却像被灌了铅,动弹不得。
沈默缓缓地回过头。
他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光滑的、令人心悸的空白。
林工猛地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背脊。
他立刻驱车冲到安宁巷泵站,将所有设备彻夜检查了一遍,一切正常。
黎明时分,他准备收工,习惯性地拿起那面找回来的小圆镜,想借着控制室的光检查一下自己满是油污的脸。
镜中,映出的那张属于他的脸上,嘴角正微微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僵硬而诡异的微笑。
那不是他的表情。
“哐当!”
他如同触电般,猛地将镜子摔在地上。
镜面四分五裂,破碎的玻璃映出他惊骇的、恢复了正常的表情。
第二天,他向总局递交了申请,主动要求调离安宁巷片区。
交接会上,接替他的新人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满脸好奇地问他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事项。
林工看着他,就像看到了七年前的自己。
他沉默了很久,只说了一句:“别太在意你看到的东西。”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这间办公室。
一周后,调令正式下达。
他收拾好所剩无几的个人物品,走出了工作了七年的安宁巷片区办公室。
阳光刺眼,他却觉得身上有种挥之不去的阴冷。